範元嘗試着再次起身,被章糾白伸出一隻手按住了肩膀。
“躺着别動。眼下我不過是用手頭能找到的東西先幫你的手臂止了下血罷了,其餘的傷還需要找大夫醫治,不然你的手腳廢了都是有可能的。”
收回手,章糾白忍不住問:“這陣子,你一邊躲避追殺你的人,一邊悄悄往盛京城的方向跑,是因為盛京城裡頭有熟人可以幫忙?還是說,你猜着你那兩位同門就在盛京城?”
範元的眼裡先是有些茫然,後來漸漸漫上悲痛:“沒有,沒有熟人。”
“那你來盛京城是有什麼打算?先前那些人雖然都被引開了,但說不準什麼時候會再找上來。”
打算嗎?有的。
“我有打算的。”範元喃喃。
章糾白轉身掀開馬車簾子,坐到轅座邊準備扯缰繩:“什麼打算?”
“大理寺。”範元咽下一口血唾沫,氣若遊絲地說,“勞煩你将我送至大理寺。”
扯缰繩的動作一頓,章糾白轉身鑽進車廂裡。
她伸手擡起範元的臉左右瞧了瞧,見範元臉上不是泥灰就是血的瞧着面目都看不清了便伸手從給範元枕着的鴉青鬥篷團裡扯出一角來給範元擦了擦臉。
範元無力掙紮反抗,隻能默默咬牙偏過頭。
直至此時此刻,範元才後知後覺發現腦後枕靠着的地方是軟的。
這是一件鬥篷,他有些眼熟。
這是章糾白的鬥篷。
他有點怔愣,偏頭看了好一會兒所枕之物才将目光偏移,落在一邊的刀上。
如他們這樣的刀客,向來視刀如命,刀在人在,刀斷人亡。
章糾白攙着他一路逃亡,途中說過兩回他的刀過于墜手問他可否棄刀,也問過他能否讓她以佩刀引開追殺之人,提議皆被他否決。
至他昏厥不省人事前一瞬,這人都還在打他這把刀的主意。
沒想到,最終她竟沒有棄了他的刀。
目光移向章糾白,範元張口想道聲多謝,謝字還沒出口,章糾白就截斷了話。
“你認真的?真要去大理寺?你不怕大理寺的官差不分青紅皂白不聽你解釋就将你綁了砍了草草結案應付了事?”
“事已至此,我還有什麼可怕?最壞的情況不過就是一死。”範元定定神,“你,你若真為了前事覺得愧疚,就将我送到大理寺吧。”
範元态度堅決,章糾白沒有繼續勸慰,垂眸思量了片刻,擡起頭的時候,她眸光微變。
“将你送到大理寺也不是不可以。”她将鬥篷下擺扯了扯,蓋在範元身上,“不過,為了你我皆能成事,我有話說在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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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坡,梅林。
亭子裡,于炜彤興緻很好,放下古琴之後又提筆繪了一幅畫,畫完之後拉着周荃珝細細說了一番自己這幾年苦練畫技的事情,說着說着,話題一轉,指着面前的畫作讓周荃珝題詞。
見周荃珝一時未應,于炜彤忍不住小聲抱怨:“我不過是要你在我的畫上題些字罷了,又沒要你給我畫枕屏之類,連這等小小要求你都不肯答應嗎?”
“幼時你待我雖不算多熱情,卻也不至于如此見外。我回京之前還想着,我想我二人不會像仇人見面那般隻當不識的。”
“方才那曲《如故》,曲譜是你送我的,你曾說等我将這首曲子練好了就與我琴箫合奏。八年過去,我回來了,你卻食言了。周荃珝,你騙人。”
于炜彤的眼睛漸漸紅起來。
“我不怪你食言,這些年我雖不在盛京城卻也知道你過得着實是不易。”
偏轉過臉,于炜彤的聲音裡帶着點委屈:“你不習慣點香了,我便不點,你說你已辨不準音律,我便不會逼着你再彈琴吹箫,可如今你竟是連幾個字都不願送我了嗎?為什麼,因為我是謝家的半個女兒?還是……”
“縣主,”周荃珝輕聲打斷了于炜彤的話,“縣主多慮了。”
“那你……”于炜彤将臉轉回來,靜靜地望着周荃珝。
面前泛紅的雙眼讓周荃珝輕輕歎了口氣。
“不過是怕縣主見過的大家之作太多,看不上我的字罷了。”
“怎會。”于炜彤松了口氣,“隻要是你寫的,不論寫成什麼樣我都會喜歡。我不怕你寫不好,我隻怕你不肯給我題字。”
“其實在遣人給你送信之前,我并不敢肯定你會來梅林見我,可你還是來了。”于炜彤的臉上露出一絲怅然。
“長大之後我才知,原來與誰交好、嫁誰不嫁誰這些事從來就不隻是我自己的事情。當初不是我自願去的汝陽,如今回來也不是自願的。我的姓氏我的出身注定了我的命運由不得自己做主……換你是我,你會怎麼辦呢,周按察?”
像她們這樣身份的人,總是身不由己。
在一定程度上看似擁有了榮華和自由,但很多時候,一言一行都受到極大的限制。
即便無數次地想要反抗和逃離,但最終卻悲哀地發現,除了順從和妥協好像别無選擇。
沒辦法的,她們這樣的人,生來就已經注定了結局。
面前的空茶盞被水苋灌滿茶水,熱氣騰騰,周荃珝将手中袖爐放下,端起茶盞喝了一口。
“自知處境如此,還敢奢望圓滿?”
茶盞回到面前擺放的小幾上時,周荃珝唇邊勾起了一抹略帶譏諷意味的笑。
看清笑中譏諷意味明顯,于炜彤一瞬煞白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