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有打擾,您現在感覺如何?”
林一昀活像塊玻璃制品一般被輕手輕腳地塞到了病床上。
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做無微不至如春風化雨般的關懷,是在異世界以這樣的方式……
太怪了,如果不是場合不合适,他真應該擡手扶額。
蟲族普通病房終于給他帶來一絲來自異鄉的熟悉:一樣雪白的牆壁,天花闆跟床鋪。
室内燈光大亮,角落陳放着他叫不出名字的醫用器械,以及病床周邊數位嚴陣以待的醫生。
非常經典的病房場景。
可惜一開口就幻象破滅。
“貴安,閣下。”為首的醫生畢恭畢敬道。
主治醫師圍在身旁。這顯然是一名等級不低的雌蟲,金發碧眼,身形高大,同蟲說話可能需要低俯身子。“您還有任何感到不适的地方嗎?”他的語氣輕得像是生怕什麼被摔破了。
而負責觀察和記錄病情的幾位亞雌緊随其後,舉手投足幹脆利落,存在感不算很高。
室内烏泱泱一幫蟲正緊張地注視打量着身前的患者——每一位都很符合系統給林一昀灌輸的記憶裡頭有關蟲族的設定。
至少就外表而言,看上去似乎與人類并沒有什麼不同。
但他們并不是人類,這也不是地球。
雄蟲血淋淋的記憶中,有橫七豎八的斷肢殘臂,被破壞的飛濺的肉塊,擰碎帶血的半邊頭顱,在記憶的濾鏡中統統揮發着陳屍的惡臭氣味。
海盜們蟲化後猩紅的眼睛緩緩在面前出現,滿是讓人不适的殘忍與調笑——林一昀不再想了。
他出神的時間太久。沒有情緒崩盤的問候,沒有敏感脆弱地尋求安撫,他看起來,實在有些太冷靜,冷靜得甚至不像個雄蟲。
他靠坐在病床上。
雄蟲有一雙足夠好看的眼睛,瑰麗得仿佛收藏室内古樸的綠寶石,折射出一種毫無波瀾的平靜。燈光打在他的發上,襯出柔軟的質感,發尾還帶了些卷,濃烈的夜色正栖息其間。
林一昀當然不知道周圍蟲的想法。事實上,他隻不過因為回憶和系統呼籲他接受設定的背景音走了個神。
但一邊靜候他反應的亞雌們看了一眼彼此,用眼神交流,各個都惴惴不安。
病房的氣氛一時如有凝固。
怎麼不說話?
是不是被吓到了?閣下…閣下都是這樣的吧?
他們還是第一次實打實地見到雄蟲,态度放得一個比一個還要端正恭敬。
主治的治療蟲叫艾格,因為身份等級的存在,見識得要比同事亞雌們更多一些,稍加思考便權衡出了利弊。
這是一位B級的雄蟲閣下。
如果不是因為其特殊的遭遇,他們絕無機會介入一位雄蟲閣下的治療過程。
在百年以前,B級雄蟲的價值大概還值得考量。
但在蟲族生育率極度低下的現如今——智腦派,雄蟲保護協會,藍血種們制衡的如今——一位B級雄蟲閣下的生命健康,絕非他們能夠輕易無動于衷的。
各蟲各懷心思,根本無從知曉面前這位尊貴的閣下早早連芯都換了。
系統這時恰到好處地提醒完【他們正在擔心您的身體呢,您需要休息,我也是,下次再見吧親】後,在腦子裡滴了一聲,便再無音訊,活像新手期還沒走完指引撂挑子不幹的向導。
唯一的線索斷掉,正被七八雙豎瞳如針的眼睛全神貫注盯着的林一昀頓時如芒在背,一陣惡寒。
如果不是因為他們眼中流露出的慈愛太盛,林一昀說不定還會為他們的敬業精神而感動。
他略一思考,如實道,“我想繼續休息。”
“請您放心,我們會馬上為您提供最佳的療養環境。”
林一昀點了點頭,不說話了。
艾格觀察着他的臉色,分析雄蟲面部肌肉的每一塊構成,在确定他的神情沒有包含任何多餘的意思後,猶豫道,“您還有什麼…其他的吩咐嗎?”
林一昀對上治療蟲們的視線,雌蟲和亞雌們齊刷刷垂下眼睛,沒看他,盯着地闆,像是接收到了一種共通的信号。
那股古怪的不協調感在這一刻又浮現出來了。
習慣跟人面對面交流提高效率的林一昀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想休息得久一點。”
“我們這就離開。”為首的艾格微一欠身,沒有一秒鐘的多餘動作,治療蟲們堪比閱兵儀式般齊整快速地撤出了病房。
偌大的病房登時隻剩一個莫名其妙的林一昀。
“……”
他覺得自己果然還是不太适應這裡。
門外。
“閣下的身體狀況已經确認過沒有任何問題了?”
“各項數據都是準确無誤的,在閣下睜眼前,我已經确認了1365遍,加上剛才核對檢測A型醫用能源儀呈現的數據,我們商讨的結論正如閣下所言。”
另一位亞雌接道:“閣下需要休息。”
艾格松了口氣,這才敢伸手去抹額頭上沁出的汗。
早在差些與雄蟲對視時,他能夠感受自身到拔至最的心率和足以震聾鼓膜的心跳。幸而及時轉移了視線,才沒有對閣下造成進一步的冒犯。
“真是太了不起了……”有蟲在竊竊低語道,“誰能想象他經曆過了那樣的事情…那群●●養的合該被流放進苦螺囚獄的星際海盜,他們就應該腦袋被割下來給監護者當球踢!”
周圍的蟲紛紛附和。
“跟那位雄蟲心理學博士說得完全不同。”
“我同意,他的心率非常穩定,監測到的情緒波動起伏也在正常範圍内,除了一開始的腦電波活躍異常,閣下沒有驚吓過度,沒有失去理智,也沒有伴随尖叫、歇斯底裡和極度不安的症狀表現,蟲神在上——”
刻意的停頓後,藍頭發的亞雌越說越發顯得不敢置信:“我們提前準備的一切安撫手段和說辭全都派不上用場?!”
沉默了也許有一分鐘,艾格緩緩開口,為這場私底下的讨論下了結論:“這的确是一位……與衆不同的閣下。”
“感謝蟲神庇佑,使他能夠從窮兇極惡的盜匪手中幸存下來。”他低垂眉眼,左手指在左胸前外翻,做了一個類似祈禱的動作。
“感謝蟲神。”亞雌們跟着感歎。
病房内被寄予誠摯的祝福的林一昀熟練地調整了一下床鋪,很幹脆地倒頭就睡。
也許是心裡還存在一點未竟的妄想,閉上眼睛之前,林一昀想,也許下次睜眼,就可以再回到那條奪去他生命的暗紅色的街道,回到那個狹窄但還算整潔的公寓,回到地球。
地球也沒那麼好。但他怕蟲子,簡直是刻在骨子裡的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