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
頭頂水晶穹頂的星系投影變化出新的小天鵝座,氣氛在這個夢幻的空間中凝固了一段時間。
就在林一昀以為要一直這樣沉默下去時,瑟伽洛開口了。
剛消退不久的蟲化顯然對他的聲帶有影響,瑟伽洛的聲音沙啞,從砂紙上砺過一般。他整隻蟲都浸沒在仰望星空派水般淋漓的打光裡,連通身冷酷的氣勢也消散了不少,給人一種狼狽的錯覺。
隻是錯覺。
軍雌久久地注意到某個變化,赤色的瞳孔因而猛地緊縮成線。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抱歉。”
林一昀注意到他的視線,順着這份滾燙的視線擡手,指尖觸碰到了一片溫熱的濕意。
脖頸的傷口正在往外滲血。
傷處有些發涼,意識到這點後,雄蟲的身體後知後覺地終于感出酸澀的痛來。
蟲化的軍雌連吐息也不能幸免地一并成為了鋒利的武器——對林一昀這個想象力貧瘠的地球人來說,是有些太超過了。
他捂着傷口,輕嘶了一聲。
軍雌因為他的反應臉色驟變。
其實傷得不重,林一昀本來還想好脾氣地安撫兩句,來不及出聲,又看見了軍雌黑色的特制手套下再度蟲化了的手指。
瑟伽洛擡起手。
林一昀福至心靈,在這一瞬間明白了他的想法。
“等……”
他來不及阻止,瑟伽洛已經下手快準狠地割破了自己脖頸處的皮膚。皮肉微地翻出一點白色。飛濺出的血,冒着與軍雌身上的體溫如出一轍的熱氣——這道傷口跟林一昀身上的傷在一模一樣的位置。
但僅憑肉眼判斷,軍雌剛用上的力度也遠遠超出了劃傷了自己的力道。
盯着他正以不要錢的氣勢往外滲血的傷口,林一昀一時不知道該好笑還是好氣。
S級軍雌體質的再生恢複能力沒多久就讓軍雌的傷處治愈完好。林一昀目睹它變得平整,光潔,很快恢複如新,絲毫看不出這裡剛被劃出一道不淺的口子。
瑟伽洛又擡起了手。
“停一下,沃爾奈特上将,沃爾奈特上将——”林一昀一陣頭疼,“有話好好說……”雄蟲的一隻手虛按在軍雌的手臂上,對比軍雌的舉動,其實并沒有用上多少力氣,但這隻好看的、力道輕飄飄的手,居然堪比整隻行星的重力場——瑟伽洛的确沒再進一步動作了。
瑟伽洛停止了跟自殘無差的行為。
“你受傷了。”他言簡意赅。
“……對。”林一昀無奈。
雄蟲身體修複的機能遠不及以戰鬥性能聞名的軍雌,傷害雄蟲更是大罪,在瑟伽洛又要做出什麼難以想象的事情之前,林一昀歎了口氣。
他看向軍雌剛才受傷的部分,神情中罕見地流露出了一點嚴肅。
“我不需要你這麼做。”
他接着說,“上将,假若你真的感到抱歉——為你剛才的行為,很簡單,隻需要看着我的眼睛,真誠地說聲對不起就行了。”
瑟伽洛愣了一下。
他并不是一個喜歡發愣的蟲。相反,得益于極高的基因等級,他接受與反饋外界信息的速度一直很快,在行軍中,他永遠是最快做出選擇與判斷的那個。眼前,雄蟲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能理解,可它們組合起來,瑟伽洛竟然不大能聽懂其意。
隻是他的身體比大腦更快接收到指令。他率先擡眼看向雄蟲的眼睛,這是一個相當大膽的動作——如果被雄蟲舉報,在雄蟲保護協會的律法條例下,行為蟲可能會被判處三個月及以上的禁閉期。
厄斐依然平靜地望着他,看着他的眼睛,綠色的虹膜折射仰望星空派散漫的寶石光暈。
瑟伽洛得出,他的的确确不在意剛才的事。
但是,為什麼……?
瑟伽洛依然不能理解。雄蟲如此脆弱,無力,他們被保護得太好太好,但這是一線之間的死亡,哪怕它并非瑟伽洛的本意。
它留下了一道血線。
在整個蟲族的文化體系裡,對雄蟲的暴行,是連苦螺監獄的囚徒們也為之唾棄的事。
而這片刻的,短暫脫離理智的控制帶來的後果,讓瑟伽洛極為難得地感受到了一絲對自己産生的憤怒。
這不對,這是錯誤的,這是有罪的。
可雄蟲說,為你的行為真誠,真誠地緻歉。
隻是緻歉。
為什麼?瑟伽洛想,他僅能想到與這個詞語對應的——根據雄蟲的要求,他對上這雙目前還無法解讀的眼睛,鄭重地、難得地、煞有其事地,說了一聲抱歉。
他俯下身去,垂下了那顆總是高高昂起的頭顱。
為他對無辜者的這次傷害。
林一昀意外地看見軍雌微地彎下腰,手放置在左胸心髒前,四指合攏并直。
這是一個無比隆重的動作。
厄斐的記憶告訴他,在蟲族的文化體系中,它代表着最高規格的禮讓,隻有諸如光榮日這樣的慶典中,它才有出席的場合。
林一昀心裡某個柔軟的角落輕輕地被觸動了一下。
他在軍雌剛才說出抱歉時的眼裡看見了一個完整的自己——不再是被解析、被打量、被睥睨。
他被軍雌看進眼中了……這感覺不壞。
“我接受你的緻歉,”他輕聲說,語氣有種少見的溫和,“上将,繼續我們剛才的話題吧。”
林一昀看着兩者直直站着面對面的姿勢,猶豫道,“要不…先坐下來?”
【宿主】系統的聲音蔫蔫地從腦海中傳來,【很高興看見你還活着】
“…聽起來你可一點都不高興。”
【剛才連接不上親的那一刻,我已經想好遞交辭呈拎包出走另尋高明了】
它的電子音有點沒精打采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被吓到……林一昀感到好笑,系統會有這種情緒嗎?
比起前者,林一昀更願意相信是它前不久用什麼方式幹擾了智腦的匹配結果,因此顯得虛弱了。
無論再怎麼在對話時插科打诨,賣萌裝傻,變換語言風格,他印象裡的系統,都更接近某種被預設好的未知程序。
從系統最初流露出類人的“情緒”中,林一昀還能感知到一種生硬的仿造感。而如今,林一昀已經開始懷疑它是否搭載了新的情感模塊。
它也在學習……嗎?
聯想剛才發生的一系列事,林一昀看向再度在對面落座的軍雌,猶疑片刻,還是敏銳地挑出了最好奇的那個問題,“我為什麼能夠喚醒他?”
系統有一會兒沒說話。之後才給出一個相當模棱兩可的答案。
【您很特殊】
能夠安撫這個世界的雌蟲的…林一昀想了想,問,“我的精神力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您是人類,和這裡的蟲理所當然不同】
“我也有精神力,且我的精神力跟雄蟲的精神力體系不同?”
系統沒作聲。
在林一昀以為要跟之前一樣,被系統用沉默和模糊的答案搪塞過去時,它卻在腦子裡應了一聲,【是】
這倒有點出乎林一昀的意料了。
他想到了不久前跟系統的對話,心下了然。
果然在學習啊……
對于林一昀的回應,不管含糊其辭,直言不諱,還是沉默不表,系統的每句話顯然都經曆過某種無從得知的算法。
它清楚回去的方法,但出于本身的目标性、對于這個世界的認知、對人類決定的不認同,系統選擇給出無法回去的評價。
它知道林一昀“精神力”的特殊之處,但特殊的具體表現卻因為缺少樣本無從對照,所以它當時隻是隐晦地提醒“雄蟲的精神力等級是B。”
它計算出提前得知匹配結果對始終缺乏任務主動性的林一昀無利,即便有過少許提醒,但依然按下不表,先斬後奏。
非常謹慎,也非常地……人工智能。
它有隐瞞,有回避,有秘密,它需要林一昀完成那個【改變反派命運】的任務,但它也是唯一知道他的來處的存在——林一昀還是願意相信那句,我對您并無惡意。
畢竟系統真有惡意,那也沒辦法。
不過至少現在能給肯定的答案了,算進步,林一昀想。
回到精神力這一正題上來。
因為體系不同……所以檢測出來的結果依然不變,蛻變期的精神力,也确實是人類林一昀的精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