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紀元，9251年，2月18日。

瑾白抱着那如今叫做蘇璃的小姑娘，靜坐了一夜。她也會安安靜靜地看着她的睡顔，如天山之上的白雪鑄瓷而成，眉如遠山黛，靥若新月娴，比自己這麼大年紀的時候要好看很多。但，隻要一想到這是洛魂的轉世，她心中便會有由衷的割裂感蔓延開來。

一個人靜坐，什麼都不做的時候，總會東想西想些亂七八糟的。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的故土，想到黑錦與自己的相逢，想到那半年的流浪，想到洛魂與自己相處的短短十六日，以及在通天淵中刻苦修行的日子。想着想着，不免心中愈發思緒萬千，如解開後随風飄散的發絲，交織，纏繞，剪不斷，理還亂。

她的指尖無意識摩挲着蘇璃細軟的額發，恍覺自己觸碰的似乎不僅僅是發絲，更是某段碎裂在時光裡的瓷片。懷中之人，在舊事記憶複蘇中所牽扯的眼角弧度，像極了當年洛魂給那竹笛系上的流蘇，晃一晃，便能搖碎整座山上沉寂的月光。

輪回是柄淬了忘川水的刀，偏生要将前塵往事，雕琢成如今少女無辜的眉眼，教人心中恍惚，隻能把喉間翻湧的歎息熬成陳年藥渣。曾經所見的劍與血，如今所擁的暖與香，歲月更疊間，某些物事早已被偷梁換柱，把剜心蝕骨的執念，都換作了人間最尋常的晨昏。

風铎忽作清響，驚破一室迷離。晨霧漸斂，方知浮漚聚散原是塵寰常态，偏這具身軀裡跳動的血髓，仍固執地要追索冥河上飄搖的燈影。

待她了然一切，所執着的，是否會如舊日一般歸來？

抑或，她還是她，是蘇璃，而再也不是洛魂。

歎息之後，收斂離散如星的思緒，瑾白思考起了另一個問題。按照前兩日與師父梳理過的過往事件來看，按時間順序，先是洛魂曾将自己送來通天淵，随後洛魂先後在卡薩布蘭卡城、通天淵與東洲北部遊離，攏共呆了接近一年半的時間。直到他離開東洲前往北境，黑錦才真正被封印開始沉眠。

那麼問題來了，洛魂直到身死道消才會有記憶珠留存，而此時黑錦早已陷入沉睡，那麼她如何知道自己的洞府裡存在記憶珠？這顆記憶珠，又怎會在自己洞府的？

隻可惜，問詢的結果不盡人意。惡鬼根本沒有要好好交流的意思，更遑論回答。那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一面不肯說明緣由，一面又用師父的隐瞞來挑撥關系，試圖讓師徒之間存在嫌隙。

隻是，關于師父的隐瞞，瑾白在第一次下山時就知道了。其實她不是很能接受，不論洛魂是生是死，總該知會她一句的，但每次她滿懷期待地問詢，師父卻從未明說過如何如何。

可她也能理解，師父對她期望頗高，這是不想讓她分心，想讓她全神貫注于劍道之路。她尤其敬重師父，也不願與師父因過往的事而起争執。不論如何，師父的本意都是為她好的，隻是可能方式不太能為人所接受罷了。

洞府石壁上嵌着的夜明珠泛着鲛绡色冷光，映在瑾白那如玉的右側顔上，便更多三分柔。曾幾何時，這些夜明珠也是師父得來予她裝飾洞府用的，于是便照亮了此地一百餘年。師父待她極好，她自然知曉，故而黑錦那些刻意挑撥的話，瑾白也隻是一笑置之。

沒有師父，便沒有今日的瑾白，不必理會，不必記挂，做好自己，一切妥當。

她垂首斂目，靜修養神。

直到——懷中的小姑娘醒來。

……

洞府入口未封，故最後幾縷晨霧漫過夜明珠時，光暈也染了三分煙青色。蘇璃睫羽顫動，如蝶觸蛛網般輕巧，恍惚有千萬縷絲線自混沌深處抽離。額角抵着的溫熱忽輕忽重，像是隔着幾重山水傳來的更鼓，又似前世劍鋒挑碎月華時濺落的碎瓷聲。

無數光影在靈台橫沖直撞，她分明嗅到初夏茉莉的芬芳，耳畔掠過步搖撞擊玉珏的琳琅，可轉眼又化作夤夜中風雪撞在劍刃上的铮鳴。

“嗯……”

喉間忽地溢出破碎氣音，驚得洞府石壁洇出漣漪。蘇璃惶然攥緊手邊綢料，像是溺水者所抓住的江中漂木。下一刻，那些呼嘯的潮水倏然褪去，唯餘後頸被輕柔托住的力道真實可觸——像春溪漫過經冬的蘆葦，又似竹笛所吹奏出的似水音聲。

她終于睜開眼，夜明珠的光暈裡浮着細塵，如散入現世的往世星屑，而所有故事的終點，都溺進了瑾白眼底那泓平息盛夏酷暑的秋水中。

“你醒了啊，感覺如何？”

瑾白話語輕輕，娴靜安和。于她而言，阿璃隻是睡了一覺，興許睡一整日的光景相對而言有些漫長，但她清修過二百餘年，一日不過是彈指一揮間而已。

但對蘇璃而言，她的前世今生，加起來還不到半百，有記憶的部分便更是短的可怕。更何況，這隻是持續了一日的“夢境”，于她所見，便是真真切切過去了一年半的時光，醒來的恍惚，一時半會兒還緩不過來。

瑾白也不急着扶她起身，便就讓她依然保持着卧倒在自己懷中的姿勢。待那雙眼逐漸回過神來，才逐漸有了光彩，眼底聚了焦，一眼望見那本該也的确分外熟悉的仙靥。

相比于記憶中的幼時，瑾白的變化其實不小，從瘦弱無力的小丫頭，也脫胎換骨成了風姿綽約的大仙子。如天仙般的右半面，也似乎因來到通天淵之後飲食與生活習慣的改善，故而從幼時的可愛嬌憨變作了如今的溫和娴靜。而那善良的本性，自始至終都不曾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