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它們堆積起來,聚在燈下,牆角,帳後,還有,棺椁的漆彩裡。
父皇的棺椁,很大,華美異常。
棺幛【棺蓋上的布】的織繡,用了赤黃藍白青五色,垂着長長彩穗。
棺木黑色底漆,覆以紅漆,彩繪各種仙人,神獸,草木,和飾紋 。
邊緣畫五彩龍紋,飛龍長頸長身,朱線勾勒,嵌金填色 ; 渦紋和雲紋環繞,紅白黑三色,雲卷雲舒。
另有日月星辰,鑲以白玉,用銀箔粘合。
金光玉色,晝夜相接。
但我不覺得好看,隻感到恐懼。
把人裝起來的盒子。沉重而可怕。
說愛我的父皇,要殺了我的父皇。
不像,一個人。
人會變。
衛将軍也會變嗎?
會變,會變。
他從小侍衛,變成中郎将,又變成衛将軍。
蟬隻知道歌唱。
午時,黃昏,不變地歌唱。
黑暗靜悄悄,笑裡藏着刀。
我說要小水【小解】,跑出來透透氣。
把身邊人趕開,我目光尋找着衛将軍。
檐角,屋脊,密密地落了一層烏【烏鴉】。黑暗,又加厚了一重。
一眨眼,我看到烏衣郎的人,坐在屋頂上,踩着瓦片,推杯換盞,嬉笑怒罵,好像天地都在他們腳下。
沒有烏衣郎。惟獨,他不在。
我失神了一陣。耳畔,劍佩铿铿,我飄忽忽像做了場夢。“太子?怎麼出來了?"
“衛将軍!"我直言直語,"我,來找你呀!"
他的眼波閃了閃,無言地凝眸。我想,他在等我說話,我也在等他說話。
或許,這不是個說私話的地方。但我是個傻子,我想不了許多。
我擡起手,摸了摸他被打的那邊臉頰。“痛不痛?”
姑母巴掌聲好響,他肯定很痛。雖然,衛将軍一定不怕痛。
我摸上的一瞬,他眼神變得不一樣了。眸裡浮起一層光,又像亮着一團火。他與我對望,神色說不清道不明。
我還在問。“痛不?不痛?"
已隔了兩個時辰,痛也痛過了。我才想起問,就是這麼傻。
烏群聒噪着,拍打着翅膀,飛起一群,又落下一片。他們在屋頂上走走停停,踢打翻騰,行令鬥酒。
衛将軍張臂,一聲不響地,圈我入懷。
我心跳了一跳,乖乖貼在他胸口。
“庶見素鞞兮?我心郁結兮,聊與子如一兮……”他呢喃着我聽不懂的字句,語音裡混着輕輕的呼吸,環繞在我耳邊。【詩經,《素冠》】
烏群出奇的安靜。它們的頭,都扭向一個方向。
我知道它們在看誰。
他們扔下酒器,齊齊站立,向着那個方向行禮。
我擡目張望,突起的重檐像巨大的帷幕,嚴嚴實實遮擋住視角。
衛将軍藏起瞳中暗芒,敏銳地望了望四下,雙臂又緊了一層。
夜涼如洗,他的胸膛,泛出綿綿暖意。
宮門内外,禁衛全副甲胄。
禦道兩旁,也排列着持戟甲士。
文武百官沉默地入殿,也都白衣素冠。他們在靈前下跪,行大禮。一跪一伏間,地上像鋪了厚厚一層白雪。
我在靈柩旁,跪地陪祭。
沉抑謹肅的氛圍,讓我難受,我想,我得說點什麼。
說什麼,好過些呢?
我輪流看着太傅,少傅,衛将軍。他們排在前列,悄聲商議。
"太傅,"我張開口,聲音輕飄飄,"我想三王弟了,我想他回來,看看父皇……″
我軟軟一句,幾乎撼動了整個殿堂。衆臣驚愕地盯着我。
衛将軍輕斂雙眉,目光靜靜籠着我,眼神幽深而克制。
我随便一說,就令太傅動容。
“太子是想——寬恕誠王嗎?”
他問的什麼,我聽不明白,我隻順着自己的話說。
“我想看看他,讓他看看父皇。″
他直直向我跪下,一臉感動。"太子賢德!當為仁君!"
衆臣跟着緻禮,稱頌。“太子賢德!謝太子!″
随着頌聲高漲,衛将軍豎起身,環掃衆人。"太傅說得是!國不可一日無君!太子仁孝,又有先帝遺命!臣請太子——”他朝我深深一揖,“靈前繼位!”
事情發展太快,我完全沒有準備,抖抖索索。"父、父皇還沒埋……”
衛将軍向前,一下抱起我,二話不說就放到禦床上【禦座,龍座】,退後兩步,屈膝跪拜。“恭請太子繼位!"
嗓音強勁,不容置疑。
張太傅,黎少傅相互看一眼,一起跪行大禮。"主上萬年!國祚【國運】久長!″
“主上萬年!"衆民朗朗有聲。
三人身後,跪了滿地。殿内一片高呼。
我獨坐禦床,望着白花花一片,心裡空空落落,好像腳踩不到實地的虛浮。
(待續)
(2024年9月23日21:03獨發晉#江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