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兒女情長,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不過…他這個人活了四輩子的人也沒能弄清楚“愛情與愛”這擾人心智的東西。
應該說,所有的感情都會影響理智的抉擇。
但以理智和利益抉擇一切,這是靈魂融合前的虎杖悠真會做出的選擇。雖然現在他的靈魂融合尚未結束,且仍然有一部分靈魂被他藏在某個未知的地方,現在的虎杖悠真難免會因為幸魂與和魂回歸後,做出不同于以往的他所做的選擇和決定。
——例如,選擇坦白,再例如,感知他人對自己情感,再給予回應。
“回來了?”
虎杖悠真一手撈起一個小孩,把兩個吓壞了的小孩推進房間裡,才拉上門,雙手攏在寬大的袖子裡,耐心地看着這隻逃跑後,又自己回來的大貓。
“…你把她的身體弄壞了,今晚洗澡水誰燒?”他可不會用常規的方式生火燒水,“找一個不用發工錢還不用吃飯的下人,可是很麻煩的。”
“那就都别洗啊。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沒看到他還在生氣嗎!快點解釋清楚啊!否則他要揍人了哦。
“…”虎杖悠真無言以對,他有些疲倦和困惑地揉了揉眉心。
别說得一副好像他抛棄了他啊…在他說完那些話後,突然發動術式消失在原地,不見人影的人可不是他,而是五條悟。真要說起來的話,他才是那個因為主動揭開了自己弑殺的本性和過于無序的一面,該惴惴不安,覺得自己被放棄了的那個人吧。
他以前在那個世界為什麼會找這種人做情人呢?難道沒有其他人可以選擇了嗎?
虎杖悠真轉過身子,盯着地闆上的坑洞幾秒,又往門口看去,隻見到一片狼藉,門和門檻都沒了。他看了看一臉理直氣壯地,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的白發男人,試圖講道理:
“這是我挑了很久的黃桧木的地闆,國内沒有的樹種和珍貴闆材。”修複起來很麻煩。
“怎樣?你心疼你的地闆了?”——他竟然沒有幾塊踩上去嘎吱作響的破木闆重要?
五條悟突然有了想掐死虎杖悠真的沖動。
現在,就這裡。
“一百一十年…”
“什麼一百一十年?”五條悟露出有些危險的笑臉,大有說不清楚他要把人暴打一頓的意思。
之前在大肆破壞和焚燒京都校千年古建築和古木的時候,怎麼不見虎杖悠真心疼?
橙黃色的雙眼在五條悟制造出來的一地混亂裡,慢吞吞地掃視了一圈。
“這棟房子,是我一百一十年前,從某個膽小鬼(鬼舞辻無慘)手裡搶來的戰利品。”這可是非常有紀念價值的戰利品,就連門檻和門闆,也是曾經他拿來倒吊那隻斷後的上弦,讓它曬太陽的那棵扁柏樹,“你剛才打碎的那個青瓷梅瓶,是安永年間‘三翁’之一的穆翁(注1)和慈德院為了答謝救命之恩,贈送給我的舶來瓷。”
人試圖跟貓講道理是一件很蠢的事情。
但虎杖悠真仍然這麼做了。
——隻因為這位活了不止百年的“老人家”現在有些…不知道要怎麼應對這種他從來沒有碰過的“突發狀況”,特别是他現在對這位“熟人”幾乎沒有一點印象,但直覺告訴他,這個人是比前同事童磨還要難搞的類型。
五條悟懶洋洋地發了一聲輕哼,既不像是被說服了的模樣,也不大像是想要就這麼簡單地放過虎杖悠真的模樣。他跨步上前,寬大的手掌抵在那顔色一深一淺的絽質前襟上,手指摁着虎杖悠真脆弱且敏感的喉間。那雙如北冰洋上漂浮着的冰川的眼睛裡,湧動着深色的暗流。
他的小男朋友啊,秘密很多,就是習慣性藏着。不威脅或是逼迫一下,就什麼都不說,什麼也不問,跟一隻刺猬一樣…他都這樣了诶!還在懷疑他别有目的嗎?
果然是找揍吧?他真的會家暴哦?把人摁在床上吃一頓自助餐,吃到榨幹橘子汁,隻剩下幹巴巴的橘子皮的那種!
“所以呢?”白色頭發的教師将臉湊近虎杖悠真,用那雙鞏膜裡帶着些微血絲的眼睛看着他,“悠真才是那個不敢面對的膽小鬼吧?越來越像那些隻敢躲在陰暗角落裡的爛橘子了哦。”
“…我也不知道怎麼說。”虎杖悠真的聲音因五條悟的舉動,變得有些艱澀。
——因為時間太久了而把大概是情人的五條悟給忘了,對方知道了會生氣嗎?
而且,虎杖悠真也不知道五條悟到底想要從他這裡得到什麼反饋。
“所以?呐,說話說一半,是打算找理由糊弄過去嗎?”認真一點對待啦,他可是從赤築神社開始,就一直憋着那一肚子火诶,“不專一的悠真,總是說謊話騙老師的悠真…對了,按照咒術條例,對普通人動手的話,悠真可以算是詛咒師了對吧?老師有權力當場擊殺哦。”
“你現在也殺不死我吧,五條先生。”
如果覺得掐着他的脖子能讓他高興一點,那就随便五條悟了。
反正…現在的他沒那麼容易死。
“诶…是嗎?是這樣嗎?那我試試。”
那個“五條先生”的人稱代詞,令自诩為年上者一時之間情緒爆發,他摁壓着虎杖悠真喉結的那隻手指逐漸加重了力道。五條悟的眼睛如一面雪山内永不結冰的湖水,如一面鏡子一樣,倒映着虎杖悠真那張沒有半點情緒洩露的臉上。
“不反抗嗎?老師有點想殺掉你诶。”
“‘此身如朝露,惟惜與君緣。’”虎杖悠真将自己的手,放在五條悟掐住他的那隻手上,掌心的溫度,令後者的皮膚感到一陣發燙,“‘相逢如可換,不辭赴黃泉。(注2)’”
“你在這裡…我很高興。”
就像是偶然撿到了那一串打碎了的琉璃珠子裡,唯一幸存下來的那顆人魚藍的寶石頂珠(注3)一樣。他将那顆落入塵埃滾了一圈,仍然不掩其璀璨的寶珠捧在手心裡,時時刻刻用最柔軟細密的綢布擦拭着,滿心是失而複得後的慶幸和喜悅。
對正常人來說會因為難以呼吸,導緻肺通氣量不足,泛出因缺氧而導緻的紅暈,并沒有出現在虎杖悠真的臉上。那雙曾經像是日珥一樣活躍,帶着日焰色彩的眼睛褪去了掩飾,帶着古井無波般的沉寂,就像是外表旺盛,内部卻幾乎耗盡了可供核聚變的元素的恒星。
五條悟這才恍惚地意識到,這是他的小男朋友為了等待他而付出的代價…之一。
安永年到現在…最少有一百三十年了。
是等待的人痛苦呢,還是讓人等待的人更痛苦呢(注4)?有人等待是一種幸福,但隻有看得到希望的等待,才是真正的幸福,否則隻是徒增雙方的痛苦。
“啧,你還真是沒危機感诶…悠真這句情話又對多少人說過呢?”
五條悟松開手,重重地推了一把虎杖悠真,後者的後背撞擊在黃桧木闆組合成的牆壁上,發出一聲悶響。他雙手撐在牆上,将比他矮了一小截的虎杖悠真,圈在他的兩條手臂之間。他低着頭,臉在虎杖悠真的頸側磨蹭了幾下後,将下巴重重壓在虎杖悠真的頭頂,不動了。
“到底幾個人?”五條悟明明做着的是帶有控制和逼迫意味的動作,嘴上卻像一個正在逼問男友的情史的少女,帶着一點嬌俏和埋怨,“你到底說不說啊?”
他的右手下移,握在某個地方,大有虎杖悠真的回答不讓他滿意,他就要下狠手的意思。
“我手上有特别的‘人質’哦,不說我就捏爆小小悠真了哦。”
——啊,反正虎杖悠真會反轉術式,而且那種叫鬼的生物似乎也很擅長再生呢,根本不用擔心啦。
“…您難道還希望我和很多人說過?”虎杖悠真表情有些為難地反問道,并在五條悟變臉之前,補上了未盡之言,“一百多年裡,應該隻有悟先生一個人…”也隻有這個人,會用這種令人尴尬的姿勢,逼迫他說出這種讓他平時難以說出口的真心話。
正如清原深養父所言:“誰言戀慕者,身隔遠方在他鄉,述戀焉何用?不若奔至伊人前,述己今将因戀死。”。虎杖悠真不是那種喜歡将自己的心緒輕易剖白于人前的那種人。嘴上說再多甜言蜜語,還不如實際行動來得更加動人。
但虎杖悠真等到了這個曾被他懷疑是夢裡的影子的人,這個從夢裡走出來的美人看似輕浮,卻對待這段在他的心裡隻剩下一道模糊影子的感情,是認真的,直白的,熱烈的,就像是那團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焚起的野火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