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恕罪,葉聞沙的近況……臣弟也不很清楚。”
“哦?”趙世方眯起眼。
略低下頭,趙世辰面露難色。“臣弟膝下尚無嫡子,承蒙皇兄厚愛,才封了那庶子為世子。當初臣弟令葉展鴻來府上教他,還讓葉家小兒陪練,本也是望子成器。可惜那孩子資質愚鈍,性子又木讷無趣,臣弟便鮮少過問。”話至此處,他重又支起笑臉,輕描淡寫道:“幾年前他惹禍,臣弟一氣之下狠狠罰了他,還将葉家小兒……也一并打死了。”
“這倒不似你的作風。”軟玉棋盒觸手生溫,趙世方一手探入,撥弄内裡的棋子,“哦,朕想起來了。可是為的你那賤妾?她便是那回教你處置了罷?”
趙世辰掩口咳嗽起來,待氣息平複,已是嗓音沙啞、吐氣濁重。“後院之事,計較起來都是筆糊塗賬。”他彎眼賠笑,慚愧垂首:“臣弟也是追悔莫及啊。”
眼看他一副見風即倒的模樣,趙世方揮揮手道:“行了,你身子弱,坐下歇息。”示意宮人替趙世辰加一隻軟墊,趙世方撿出一枚棋子,盯住棋盤思量,“朕知道你的意思。葉聞沙之事,朕會想法子調查,不為難你就是。”
“多謝皇兄體恤。”趙世辰低頭謝恩,“若葉聞沙可用,還望皇兄……莫教葉家拿住臣弟這條小命才好。”
趙世方再走一着,搖頭輕笑:“你啊,當真半點沒有父皇的膽量。”抖開攏起的袖口,他接過手邊茶碗,随口安撫道:“罷了,原就是被父皇貶黜之人,朕自不會太過擡舉。你且安心罷。”
這才舒開眉眼,趙世辰笑答:“有皇兄這句話,臣弟便能睡個安穩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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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末将至,下關王府紅楓落盡。
東偏院的舞劍聲始自雞鳴,日出方歇。院中石山林立,如虬如鳳的奇石劍痕遍布,數道劈痕深斷石心。趙明宇轉腕回身,手底劍勢一收,人已站定石林中心。天寒霜冷,他一身單薄勁裝,面上蒙一層薄汗,吐息卻絲毫不亂。一轉掌中寶劍,他低頭隻見白刃映出自己毫無情緒的眼。
石山未斷,劍身也無損。趙明宇沉下臉,坐上假山旁的石墩,掏出麂皮拭劍。
一顆青棗彈到腳邊,幾乎擦過他的腳踝。趙明宇不為所動,隻細細擦拭手中長劍,耳旁又聽倏倏倏幾聲風響,青棗接二連三飛至他鞋邊,左右滾動。他連眉毛也不動,舉劍檢視一番,而後收劍回鞘,起身跨過那堆圓滾滾的青棗,提步欲走。
啪。又一顆青棗飛來,這回砸的是他腳跟。
趙明宇止步回身,望向棗樹上的葉宗昱。他不過十八九歲的少年,如大多西太族人一般生得身強力壯,高大的身軀貓在叢叢青棗間,好像一蹬腳就能踩斷脆弱枝幹。對上趙明宇的目光,葉宗昱跳下來,細長的發辮一揚,身後棗樹哀鳴搖晃。他手裡還掂着一顆棗子,歪起腦袋打量趙明宇:“這幾日我沒來,您也不問一句?”
無甚表情地看他半晌,趙明宇扭頭走開。葉宗昱跟到他身旁,手裡又多了顆青棗,變戲法似的抛來抛去。
“王爺說動陛下令爺爺去西南平亂了,我也得跟着去。”
趙明宇神色不變,如若未聞。偷偷瞄他一眼,葉宗昱抛着棗子唉聲歎氣。
“唉,這一去不曉得何時才回來,也不曉得還有沒有命回來。”
說完他再去瞧趙明宇,見這位世子爺仍是漠然置之的模樣,不由抱怨道:“世子當真絕情啊。若我死在戰場上,我們家可沒兒子給您當陪練了。哪怕王爺再給您找一個,也未必有我風趣。”
“你是将,不是兵。”趙明宇目不斜視,“本也輪不到你喪命。”
總算是開口了?葉宗昱自眼角看過去,飛旋在兩手間的青棗又多出一顆。“那可說不準。”他道,“瓦罐不離井口破,大将難免陣前亡。我雖隻是小将,但要真死了,屍骨也是送回西北老家去,您可就再也見不着我了。”一個晃神,其中一顆青棗竟漏出掌邊。他誇張一吓,忙對一旁“呸呸”兩聲,合掌祈願:“青龍神哪,這話您聽聽也就罷了,可别向我們黃龍神告狀啊……”
僅這一會兒工夫,趙明宇已走出五丈遠。半睜眼皮一瞧,葉宗昱搖搖腦袋,咬着棗子跟上前。“真是塊木頭。石頭扔水裡還會‘咚’一聲嚷嚷呢,把您扔下去倒沒個響兒。”他旁若無人地嘀咕,眼神瞥向趙明宇腰間的玉佩。那是他生母嘉夜的遺物,前些天教太子趙明英斬成了兩截,如今斷裂之處已被镂空金環接上。“那玉佩是王妃令人替您鑲好的罷?”
趙明宇不答,穿過拱門直往西去。“這話本輪不到我說。王府上下,誰真正待您好,您心中也該有個數。莫再教那些利用您的人拿住了,揪着過往不放,也寒了旁人的真心。”葉宗昱跟在一旁咕哝起來,“又不是受馴的馬兒……哪怕為了宗信,您也該有自己的主意,多為自己想着才是。”
身邊人忽而停住,為的卻不是他這番勸誡。
“宇兒——”
葉宗昱腳步一刹,見長廊那頭幾名女子款步而來,為首的那位衣着華貴、形貌昳麗,正是下關王妃尹甯露。她神色溫和,趙明宇臉上卻不見笑意,隻彎身行禮,既不喚“母親”,也未開口請安。胡亂将棗子塞進腰兜,葉宗昱端出一副正經做派,捏拳置于前胸,行禮道:“王妃。”
“宗昱今日也來了。”尹甯微笑,“聽聞你要同你祖父一道去西南,可定下啟程的日子了?”
“大約開春前後,一切還得聽從陛下安排。”
她略一颔首。
“沙場兇險,望你祖孫二人早日平安歸來。”
“借王妃吉言。”葉宗昱闆着一張臉,“小的先告退。”
最後往身旁瞄上一眼,他識趣地離開。尹甯露這才看向趙明宇,見他衣衫單薄,不由叮囑:“我要出去一趟,小廚房裡給你溫着姜湯,一會兒記得去喝一碗。”
趙明宇垂着眼:“是。”這态度着實冷淡,尹甯露也不見怪,取過侍女手中的幾本書遞給他。“有功夫也念會兒書。”她輕聲道,“武功固然要緊,但明事理、辨是非也一樣重要。昭武将軍那般強悍的人物,最終亦葬身北境戰場……可見治國齊家、與人相處,靠的都不僅僅是武力。明白嗎?”
“是。”趙明宇隻管接下,并不看她。母子二人相對無言,尹甯露有意再囑咐兩句,目光擦過那玉佩,終于隻道:“好了,去向你父親請安罷。”
少年低頭一伛,與她擦肩而過,繼續西行。
這會兒去見過王爺,大約又要接着練劍了。尹甯露如是想。目送少年消失在走廊盡頭,她才領着侍女去往前院。“我瞧宇兒的袖口又有些短了,回頭你把那幾件新制的衣裳送過去,再看看他的鞋可還合腳。”等到走遠,她便柔聲吩咐,“男孩在這年紀總是長得快些,他平日習武活動,穿的都要合身才好。”
一旁侍女悶悶不樂道:“是,奴婢記下了。”
察覺她語氣有異,尹甯露側首瞧她一眼。
“怎麼不高興?”
“奴婢隻是覺得……王妃待世子這麼好,世子卻還是不冷不熱,真教人寒心。”侍女低着頭,嘴唇噘得老高,“他養在您膝下已有七年,哪怕是條狗兒也早該養熟了。”
“他是人,不是狗。”尹甯露道,“即便是那外頭的小貓,教人傷害過一次,也會再難相信别人。何況宇兒的生母因我而死,他如今還肯聽我的話,已很是懂事。”
“那女子的死與王妃何幹?她不過一個賤妾,王爺肯讓她生下世子還養在身邊,已是格外開恩。您是王妃,本就是世子的母親,同世子說兩句話那是天經地義——是那女子心腸扭曲,才會為此事記恨您,還那樣……”想到當日所見,侍女不覺一抖,轉而憤懑不平道:“哪個生母會那樣待孩子?真不知她生的一副什麼心腸。那會兒世子年紀還小,也不知聽她說過什麼混賬話,身上都教她折磨得沒一塊好地兒了,竟還替她遮掩。要換了我是王爺,看到世子身上的傷,亂棍打死那女子都算便宜她。”說罷她又歎一口氣,“倒是葉家小公子可憐,無辜受累,七歲上就丢了性命。”
尹甯露神情黯淡下來。“葉小公子之事,本是王爺不該。葉家雖沒說什麼,還讓宗昱又來給宇兒陪練,心中必也是悲痛的。”她輕輕說,“自那以後,宇兒也再未同誰親近了。”
“歸根結底,還不是那女子的過錯。”侍女恨道,“若一早将她處置了,也不至如此。”
穿過庭院長廊,尹甯露腳步漸緩,仰頭隻見高高的院牆,有木芙蓉舒展枝葉,捧起四四方方、慘淡一片的天。“她自有可恨之處,卻也可憐。”她低聲自語,“困在這王府裡,不得王爺寵愛,她唯一的指望便是宇兒。天大地大,但凡有一處容得下女子,又容得下她這等身份的女子……才是不至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