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染金菊,亂蕊繁枝壓疏籬。
寅時晨霧未散,繡鞋踏過遍地霜露,蹑向小院栅門。檐前移門輕響。“采瓊,又要出去嗎?”背後人聲低柔。院内少女駐足,手還扶在門邊,任秋菊枝葉抖下的露水沾濕袖擺。“你自己不愛出門,還不許我出去麼?”她頭也不回道。
霜飔微寒,奚錦妍隻着裡衣倚靠廊下,不覺拉緊肩頭披風。
“出閣的日子也近了……你不想陪陪阿娘?”
“陪了你十六年,還不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當别人家的媳婦。”
山霧稀輕,女兒的背影朦胧未動。奚錦妍順下眼光。
“……爹娘當真是為你好。”
巫采瓊回過身,驚落大片露珠。“嫁給阿爹這些年,你過得快活麼?”見母親躲開眼,她喉間哽痛,“明知嫁人不快活,為什麼還要令我嫁給那申相玉!”
廊下人一顫,縮起扶在柱前的手,仿佛那廊柱頃刻變得滾燙。“不一樣的,”她嗫嚅道,“阿娘……阿娘是苦出身,所以才……”
“就因是苦出身,你才得聽爹娘的嫁人!就因是苦出身,你嫁人後才足不出戶,日日守着阿爹過!”女兒高聲打斷,“既然我同你不一樣,憑甚麼還要與你一樣過?就因我是你的女兒,你做不了自己的主,卻偏要做我的主嗎!”
那廊下人避過身,話音愈低下去:“申家……是你阿爹定的。”
“淨知道推給阿爹!”巫采瓊語帶哭腔,“哪怕真是阿爹定的,你怎麼不說他?難道你就不是人,你就沒自己的主意?我是你們兩個的孩兒,又不是阿爹一人的!”
廊前身影一動不動,立作霧間一塊模糊的山石,再答不出腔來。濕涼的袖口緊貼手心,巫采瓊瞪看那山石,身子浸在霧裡,裡外盡沾滿了露氣。“我最厭煩你這不吭氣的模樣。”她道,“你可知道,每回瞧見你和阿爹一道,我都害怕。每日我都在想,将來我不要像你,我死也不要過你那樣的日子。”
山石似有顫動,巫采瓊卻再未多看一眼,徑自轉背而去。
秋收宴方過,鎮北紅彤彤的戲台未及拆散,南面卻冷清不變。巫采瓊深入東向,遠遠便望見街角一杆灰白長影,孤伶伶紮在道中。她斂步觀看,認得那是賤戶們湊的麻條,紮作一條長長的喪幡。聽聞運糧那一路,鎮上死了許多年輕人。她想。可他們成日不出門,若沒有這喪幡,竟好像也與往常無異,不曾人來,不曾人去。
晨光熹微,幡旗與長天一色。巫采瓊默眺一陣,終自走開。
張家栅居仍然破舊,沒有小院,更無花木栽綴。巫采瓊爬上竹梯時,柴扉大開,張邺月恰抱出一筐生絲晾曬。“巫小姐?”她驚訝,“怎的這時辰過來,可用過飯了?”
檐下鋪開一張長席,張祐安蹲在一邊攤絲,仰頭望過來。巫采瓊看他一眼:“我來找秀禾的。”那小兒即跳起來,一面喊着“三姐”,噔噔跑進屋内。
熱烘烘的堂屋昏暗,擺開幾隻大木盆,浮着白繭,沸氣騰騰。張秀禾尋來竹凳和白果,替巫采瓊端上一杯熱茶,便坐回木盆間剝繭。腳邊木桶堆滿光溜溜的蠶蛹,巫采瓊食不下咽,隻将那果子擺弄手中。“你們怎的一年四季都弄這些蟲子?”她問。
“隻弄三季,冬天不養的。”張秀禾又剝出一枚蛹蟲。
巫采瓊聞言垂目,摳弄白果滑軟的果皮。
“冬天一到,我便要嫁人了。”她道。
“啊,”張秀禾呆愣一下,記起她已年逾十六,“你不想嫁麼?”
“我與那人又不相熟,不知他是什麼樣的人,也不喜歡他。”巫采瓊低着臉,“且他家太遠,若嫁過去,便難得回來。”
“有多遠?”
“在步廊縣府,要翻過北山,還要走好長一段路。”
張秀禾轉臉北望,似能看透那竹牆和篾席,眺見高高的北山。“那樣遠啊……”她輕歎,“我還未出過纭規鎮呢。”
“我阿娘住進玄盾閣以後,也再未出過纭規鎮。”想到那石頭似的身影,粉裙少女一哼,“便是南山也未出過。”
“為什麼?”張秀禾奇怪。
“因為她嫁了人呀。”
“可我們這兒嫁了人,也還能下田上山的。”
“那也不是你們情願下田上山。”巫采瓊滿不在乎,“我阿娘是嫁了我阿爹才不出門,若換作旁人……”她撇下嘴角,将那果子往懷中一揣,俯身抱住膝蓋,呆看盆中浮動的蠶繭。“要是可以不嫁人就好了。”她喃喃。
這樣的話,張秀禾從未聽過。她想一想,以為那也很好,于是點頭:“嗯。”
“那我就要當最厲害的繡娘。”巫采瓊便又說,“我才不管身份低不低呢,那些人都是妒忌人家繡品做得好。”
“嗯。”張秀禾剝着繭殼兒,又把頭點。
“你呢,你想做什麼?”
“我想插更多秧苗,采更多桑葉。”
巫采瓊撅起嘴。“我是問你情願做什麼。”她道,“難不成你還喜歡種田養桑麼?”
情願做什麼?張秀禾停下手,細想一會。
“我想……我想識字,想學醫。”她輕答。
粉裙少女眨眼瞧她。“你若學醫,是不是會被抓去當官戶的私奴?”她壓低嗓音。
重又埋下頭,張秀禾颔首。
“那你偷偷學,不叫人發現罷。”巫采瓊道。
張秀禾彎起唇角,沖手裡蛹蟲點頭:“嗯。”她忽然擡臉,看向身旁嬌俏明豔的少女,“……我們以後還能見面嗎?”
“你想見我嗎?”少女眼眸明亮,一如她烏發間顫翅的蝴蝶銀飾,“你喜歡我呀?”
“嗯。”她好看,又常說些意想不到的話,張秀禾雖不全懂,卻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