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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因緣合(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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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雙手扶膝,微微俯首。

“還請族老再加深思。”

樹下人半晌未出聲。

胸前骨鍊一響,她仰起臉,瞻向頭頂茂密如蓋的枝葉。橫骨嶺支脈諸峰高峻,山頂積雪終年不化,這些參天之木卻也郁郁蔥蔥,如同腳下低伏的赤母,常青不敗。雪可摧枯,卻難摧榮。戈湛捏緊背在腰後的雙手。“西面山峽有一處石窟,待我手下族兵趕到,你獨自退去那裡等待。一日之後,我自會将赤母送去。”她開口,“隻此一法,你若不答應,我也不會退讓。”

楊青卓肅然而起,拱手長揖。

-

哐當。

鐵鎖摔響,牢門砰地打開。許雙明從臂彎裡驚起腦袋,才抓緊袖中匕首,已見兩名官兵擁近眼前,拄槍喝道:“起來!”

急急忙忙爬起身,許雙明看不清那兩人神情,正待撇開匕首,一轉念卻攏回袖裡,暗自捏緊。他教人推搡向前,踉跄着跌出牢門,方覺地道裡嘈雜一片。回頭一看,深處人影叢叢,關在裡間的同伴也被趕出來,亂哄哄驅向石階。

窩棚蔽頂,階上活門隻露一方微弱光亮,甫一探出頭,眼球便讓棚外天光刺得發疼。許雙明擡手遮擋,觑得外間積雪半化,遍地濕泥雪水,舉目白耀耀一片。濕漉漉的冷氣襲身,他打個哆嗦,竭力自指縫裡張看:那圈竹牆依舊圍着鎮南,僅主道上留出一截缺口,約莫可容三台長闆辘車并過。

牆外仍駐着官兵。遠遠望去,似比出事那夜人稀。

身後手掌一推,許雙明險些撲進爛泥地裡。

“愣着做甚,往左去!”

許雙明穩住雙足,拐步向左。

鄰街東頭民舍稀疏,越過一塊大坪便是山腳野地。鄉中舊倉廒坐落坪間,因廢置多年,屋檐已塌去一角,外牆剝落大片。印博汶立身朽壞的大門前,一身織錦官服竟也亮晃晃的,與腳旁水窪連作一團。在前的官兵橫槍一攔,許雙明停下腳,回望身後。同伴們聚攏過來,四十人一個不少,隻是饑困一月,大多已瘦脫了相,幾個體弱的甚或立不住腳,相互攙扶着搖晃,幾欲跌倒。

“今日起,你們分作四班,輪流去鎮南送糧藥。”印博汶漠然視之,“記住了,不得離鎮,不得進入鎮南,也不得逗留鎮北。糧藥送到牆内,你們便即刻回來,待在這倉裡不許出門。”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覺往許雙明身後擠。

“不許進入鎮南,要如何将糧藥送到牆内?”許雙明出聲。

“牆邊自會有人接應。”印博汶卻看也不看他,“先随劉百戶去領糧。”

言罷他便轉身,遞與那在前的官兵一個眼神,拽開腳步。

“等等。”許雙明搶近一步,“為何突然放我們出去送糧?”

“不該問的便莫問。”對方隻将個腦勺向他,“再敢違令,回去牢裡待着。”

許雙明還欲追問,卻教那劉百戶一橫長槍,攔住去路。

“先分班罷!”他粗聲大氣道,“挑十個人出來,莫再耽擱!”

見他滿面煩躁,許雙明隻得住腳,回向身後同伴。

“站不動的先去歇息,哪幾個還有力氣,與我一班。”他道。

鄉坊間靜得出奇。一行人穿長街沿主道北行,直到近官府照壁,隻見得每隔三條街便紮一個守衛,一路竟沒有半個鄉民。許雙明不吱聲,袖裡匕首越捏越緊,身子凍得打抖,掌心滲出細汗。他緊跟劉百戶,随幾個同班繞過照壁,遙見八字牆右側張有一紙告示,四角踮立壁上,寒風中肚腹鼓動。

五台辘車停在照壁後方,門階前堆出一排半人高的糧袋。一個官兵立守階下,向領頭的劉百戶唱喏。

“今日便是這些,統統打拴上車罷。”那官兵轉向許雙明一衆。

許雙明正暗點那糧袋個數,聞言一滞:“這是一日的糧?”他撲上前,自頂層拖出一袋糧米,隻一抓、一提,便知當中分量。他急去看守糧兵:“怎的隻這一點?鎮南可有九千多人,這些分下去每人還不足一口!”

幾個少年郎躁動起來,丁又豐擠出人叢,湊到許雙明身旁,也盯住那守糧兵不放。

“嚷甚麼!”對方呵斥。他獨步上前,搶過許雙明手裡那米袋,一把扯開袋口,兜出微黃的米粒:“看清楚了,這些可盡是白米,足足十石!眼下四處缺糧,這關口有白米與你們吃,你還敢挑三揀四?”說着即一提米袋,搡去少年郎胸前。

許雙明一個趔趄,卻将糧袋穩抱在懷,生怕漏出一粒糧來。“白米又如何,又不是一粒頂百粒!”他抓起半握白米,“你們要每日也隻吃這點,哪個能吃飽!”

“我們是兵,身上铠甲兵器便三四十斤重,你們比得麼?”那官兵唾沫橫飛,“現如今各戶禁足,鎮南的既不下田又不幹活,成日裡動也不動,還想一人吃它個三四兩不成!”

一旁丁又豐氣得發抖,提步要逼近前,又被身後的同伴拉住。

“鎮南還有好多病人……”他恨瞪那守糧兵,“至少得多給些,讓病人吃飽啊!”

“病人吃多少那是你們的事!橫豎每日隻有十石,你們自個兒分!”對方提槍一擺,“快些!再鬧便是十石也沒有!”

許雙明再欲理論,忽瞥得一抹紅影閃過東側八字牆後。他定在那裡。

有同伴輕輕拉他:“算了罷,先送過去。”

幾個少年郎動手搬起米袋,許、丁二人卻杵在原地,帶得另兩人也遲疑不動。

“還不快搬!”那守糧兵催促,“耽擱了時辰,餓的可是你們自己人!”

那兩個猶疑的便也邁開腳。許雙明與丁又豐碰一下目光,終自轉向那矮矮一牆糧米。許雙明将兩隻糧袋提上車闆,瞥一眼門内大坪。那幾個押送他們的官兵已列隊整齊,劉百戶正背對門階,點着人分遣。許雙明思緒一轉,走到守糧兵跟前:“我想小解。”

“怎的又是你!”對方勃然大怒,從腰裡抽出短鞭,“我看你是想回土牢裡挨鞭子了——”

劉百戶扭回頭來:“夠了!衙門跟前吵甚麼吵!”他目向許雙明,槍頭往西側一指,“要去便去,茅廁在那邊!”

那方向卻正好相反。

許雙明點了頭,奔西而去。

西面了無人迹,兩旁院牆夾一條長長的官道,直通鄉居盡頭。許雙明輕步向前,不時回頭東張。怎麼過去?他絞盡腦汁,眼神尋向側旁小巷,經過最近的巷口,赫然見一道鮮紅掠過眼前。許雙明猛地瞪眼,身子竟未及反應,兀自走過了那巷子。

磚砌的院牆滑入眼簾,許雙明強止住腿。他扭過臉,望清守糧兵的背影,才反身鑽進那小巷。

那人還等在巷中,一身火紅的襜裙,額前榴石寶飾鮮若朝陽。許雙明停步她跟前,腦中轉過先前記住的名字,小聲道:“金姑娘。”

金晗伶颔首。

“你叫許雙明?”

這名字由她喚出來,竟有些怪。許雙明悶點一下腦袋。他這時才覺出自己衣衫褴褛,從頭到腳都在發臭,于是後退一步,觑見腰帶還不大髒,便往腰裡擦一擦手。“上回在北山……你買了我那柄石斧。”他道。

“我記得,那夜在印府便認出來了。”金晗伶道,“聽聞官府放你們出來送糧,可是送方才那些?”

“是。九千多口人,一日隻有十石白米。”

金晗伶朝官府大門的方向一望。

“你們關一道的隻那幾個人?”

“還有三十個在舊糧倉。”許雙明答得仔細,“官府讓我們分作四班,輪着去給鎮南送糧,每日隻放一班出來。”

思索片時,金晗伶又問:“知道鐵匠鋪在何處麼?”見少年郎點頭,她便交代:“一會兒你們推上車,走小路從鋪子後院的角門進去,莫教人瞧見。要快。”

許雙明愣一下,眼光移向東側院牆。官兵似是人手不足,應當不會遣人監送這十石糧米。他想。思及鄉坊間的官兵排布,他盤算已定,将頭一點:“好。”

糧車離了官府,果然再無官兵押送。

五台辘車駛過主道,因遍地泥濘,縱使二人合力,也費勁難行。許雙明推着車,頻頻回望官府照壁,行至路中,見兩頭無兵,即對身後那台辘車道:“走這邊。”而後調轉車頭,轉進左側的巷子。丁又豐與他同推一車,這會兒忽然改道,缺了條胳膊的身子頓時重心不穩,差點滑上一跤。他勉力扶穩推杆:“這是去哪裡?”

“去鐵匠鋪。”許雙明眼觀四方,“方才金姑娘遞了消息,讓我們推車過去一趟。”

“金姑娘是哪個?她叫我們去打鐵鋪做甚?”

後頭四台辘車已盡跟入巷中,許雙明招一招手,又領衆人左抄,避開隔街看守的官兵。“是上回幫過我們的恩人。”他低聲對同伴道,“莫問了,她定是有事。”

七彎八拐,直至踏上街市間的小路,一地爛泥才教青石鋪平,車輪骨碌碌轉得飛快。鐵匠鋪挨着一線曲折的窄巷,許雙明領路,好容易抹進那巷中,原以為得一路趕至巷尾,卻見中段側門裡跳出個瘦伶伶的人影,老遠便沖他們招手。那人店夥打扮,腦袋上紮一條醒目的紅頭巾,待幾個少年郎催車跑近,即将頭巾一扯,推開背後兩張門扇:“快進去!手腳都輕些,莫出聲!”

門洞寬大,瞧着似哪家大院的院門。少年們推辘車魚貫而入,駛上依牆的卵石小道,方覺那不過一處角門。

那店夥關上門、搭上栓,奔近領頭的車前引路,沿一灣碧水轉向大院深處。一道紅衣身影候在小徑盡頭。她背後是十丈見方的院坪,樹蔭下隆起高高一堆灰影,好似一座規整假山,走近一瞧,卻是一口口壘疊的麻袋,各個裝得鼓鼓囊囊。

四目相接,金晗伶朝許雙明微微點頭。他擱下辘車,長揖下身:“金姑娘。”禮畢,又招來餘下的同伴道:“這位是金姑娘。上回在印府受刑,我家便是得她和李明念搭救才撿回性命。”

幾個少年郎猶豫上前,亂糟糟點一點頭。他們從未見過這等宅院,看了這女子相貌打扮,更是心生怯懼,不敢輕易開腔。

金晗伶向衆抱拳。“話休煩絮。我這兒備了些糧米,但若明目張膽送去鎮南,怕是要教官府扣下。”她道,“既然你們要送糧,便每日過來拿一些,夾在官府的糧裡送進去,也不至讓他們發覺。”

衆皆愕然,竟癡立原地,仿佛聽不明白。

許雙明茫然一陣,目光觸及坪間那座麻袋山,眼眶一熱。他撲通跪拜下去。

“多謝金姑娘救命!”

餘人這才醒過神,紛紛跪地欲拜。

金晗伶忙上前去扶:“不必多禮。”她将人一一拉起來,“各位兄台不好久留,還是快搬糧罷。”

衆人亂把頭點,正要将辘車推近前,卻聽緊合的院門吱呀一開。先前那瘦店夥閃進來,搭緊門上木栓。“東家,東家——”他壓聲急喚,一溜煙穿過坪前石橋,跑到金晗伶跟前道:“不好了,外頭來了一隊官兵,是個衙吏模樣的人領着,一進門就往裡闖,到處搜檢!”

“官兵?”丁又豐一吓,“莫不是發現我們——”

許雙明忙去看金晗伶,卻見她神色絲毫不變。

她吩咐那店夥:“先帶這幾位小兄弟從角門出去,莫走遠。”

那瘦店夥應下來,轉個身便招呼衆人:“推上車,跟我走!”

少年們推起辘車,掉過車頭回向角門。許雙明走在最後,沾滿濕泥的草鞋踩過石子地,踐得拟日的鋪地紋也髒污一片。他跑出一截,忍不住回首,恰見那火紅的身影走過石橋,獨自去往前院。

二門外已亂作一團。金晗伶推開門,目光掠過滿院官兵,落在偏房破開的門扇前。鑄爐上的匠師正自咆哮,鶴嘴錘砸得哐哐直響。見院門打開,守在門前的幾個官兵互換眼光,竟是問也不問,徑直走過金晗伶身旁,闊步而入。她側瞧一眼,未加阻攔,步向鐵匠鋪店堂。

店門大敞,外頭一隊官兵守着幾台空辘車,堂内僅兩人拄槍守門,客座旁的小案已沏上一壺新茶,一尖嘴猴腮的衙吏獨坐椅間。瞄得櫃台左旁的門簾一掀,那衙吏擡起眼來,正對上金晗伶視線。看她腰間佩劍,卻渾身寶飾、生得美若天人,衙吏眉梢一抛,難掩面上輕慢。

他放下茶盞起身,拱一拱手。

“想必這位便是金家小姐。”

金晗伶還禮,道句“請坐”,卻不待對方坐下,已徑自落座主位。那衙吏的臉色難看起來。“聽聞是來鋪裡搜查,那幾位軍爺卻連我住的院子也進了,攔都攔不住。”金晗伶提起案上茶壺,替自己也斟上一盞熱茶,“大人究竟要搜甚麼?”

那衙吏負起手,隻自立在座前,一語不發。

一窪臉官兵掀簾而出,身後跟着那瘦店夥,悄聲移立櫃裡。

“大人,二院裡還有一堆糧米。粗略一看,應當約四千石。”官兵近前報道。

衙吏将手一揮。

“統統押走。”

“是。”官兵轉身即往店門去。

“慢着。”金晗伶卻道,“大人緣何要押走我院中糧米?”

窪臉官兵停住腳,目詢座前上官。那衙吏慢條斯理坐下來。“金家應允鎮衙籌措糧食,可是金小姐親自簽的約書。”他答,“眼下糧食到了,自然要送去官府。”

“我許給官府的糧米是兩萬石,昨日盡已交付鎮衙,驗明斤兩——一分不少,一分不多。”金晗伶回得平靜,“契約和簽單俱在,數目、官印明明白白,官爺若不信,大可再行驗看。”

櫃裡的店夥立刻端出個紅木匣,快步送至案間。

那衙吏隻乜上一眼。“既是許的兩萬石,院裡餘下糧米又是做甚?小姐鋪子裡這幾個夥計,也吃不得這許多米罷?”他冷着一張臉,“莫不是要夥同糧行囤糧居奇,待鎮上疫災鬧大,再大做一筆買賣?”

主位上的紅衣女子手捧茶盞,面無喜怒。

“民女這鋪面是做匠人生意,而非糧米生意。大人無憑無據扣下個罪名,我金晗伶實在擔待不起。”

“不是要居奇買賣便好。既無他用,想必衙門暫時收禁,也無甚損害。”衙吏站起身,沖門外揚聲:“來人——”

車前那隊官兵應聲而動。

嗒。茶盞落回桌案,一衆兵卒身形僵止。

“我說了,許給官府的糧米盡已交付,餘下這些是我金家私糧。”金晗伶道,“誰敢強搶。”

屋裡屋外無人動彈。那衙吏臉一紅,高聲叱道:“都愣着做甚!”他大步上前,左右拉扯那兩個守門官兵,見他們一動不動,更恨得咬牙切齒:“你們是武卒,還怕她一個打鐵的不成!”

誰也不答話,那兩名官兵竟連眼也未眨。

窪臉官兵從牙縫裡擠出聲:“動、動不了!”

衙吏恍悟過來,這時方覺衆兵神情僵硬,有的甚或剛提起腳,鐵靴竟一直懸在那裡,遲遲未落。衙吏回看座上那紅衣女子,倒似這時才瞧清她面貌,瞪着眼倒退三步。“你——你大膽!”他擡手指向她,竭力吼出聲來,嗓音卻又尖又細,“官府拘刷糧米,還容得你抗拒造次!你可知這是甚麼大罪!”

“便是官府拘刷,也要有公文名目。大人空口無憑,僅一句拘刷糧米便帶兵強闖民戶、橫征民糧,豈非視大貞法度為無物?”金晗伶端坐椅中,“此舉該當何罪,大人定比民女清楚。”

那衙吏變了臉色。

“好,好……”他咽下這口氣,“放了我的人,我這便回衙門取公文!”

周遭氣息一松,擡着腳的官兵搖晃一下,鐵靴重重落地。衙吏教這動靜吓一跳,正欲發作,卻見外頭幾雙眼睛都望進門裡,雖是深冬天氣,他們額角、鼻尖竟滿是細汗。叫罵聲噎住喉嚨,衙吏呆在原地。

“還請将門前公人一并遣散。”他聽見金晗伶的話音,“莫教旁人以為我這裡犯了甚麼大事,生意也再難做成。”

衙吏看定她臉孔,嘴張半天,也未憋出一個字音。他咬了牙根,甩手而去。

窪臉官兵忙去叫院内同伴。匠師的咆哮靜下來,二十餘個兵卒匆匆經過店堂,未敢多留一刻。兩個守門兵相看一眼,也自轉出門洞。

金晗伶站起身。

“阿耀,關門。”

“好嘞!”那瘦店夥高聲回應。

他走得又輕又快,一手拉一邊門扇,砰地合上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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