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蟬谷徐九公子為救本宮,手臂脫了臼,如今可還疼嗎?”
徐晏溫笑搖頭。
脫臼本不是大事,每個太醫都能複位,隻恨那日他落在了景遲手中,某位醋壇子打翻的太子親手為他接上的關節,好險沒将他活活疼死。
“不知徐九公子深夜特地前來,所為何事?”
見徐晏沒有先開口的意思,盛霓隻好主動問下去。
徐晏卻反問:“小殿下從前喚臣一聲‘徐九哥哥’,怎麼離開燕京後反倒生疏了,隻喚‘公子’?”
咦?這算什麼問題?
盛霓坐在對面,絞着手指,不知該如何回答。自幼同窗時徐晏便對她十分照顧,後來出宮開府,年節相互走動的例禮從不敷衍,兩人從未逾矩半分,可也稱得上是君子之交,真心托付。
這一次南下,徐晏本不在隊伍名單中,硬生生求了徐首輔走了這個後門,跟随她同甘共苦,一路上提點扶持,居功甚偉。
盛霓回憶着點滴,算着是從何時起,開始有意無意地想要避嫌。
似乎……自從白夜歸隊,她就沒怎麼有機會同徐晏說話了。
上一次夜訪鏡花水月,也沒有驚動徐晏。
将曾經推心置腹的舊友抛在謀算之外,盛霓不由有些心虛。
“徐九公子,這些時日雜事太多,本宮并非有意怠慢,本宮……”
“不,”徐晏柔聲打斷,“嘉琬,臣不是來興師問罪的,臣永遠是小殿下最好的朋友,永遠不會背叛小殿下。”
他言辭懇切,卻又疏朗如清風明月,毫無暧昧之态。
“那你……”盛霓看不懂他究竟想說什麼。
“霓霓,”徐晏毫無征兆地喚了盛霓的閨名,“我知道你和白夜那晚去了什麼地方,這樣危險的事,你為何不曾告訴我,我可以幫你。”
盛霓起身,退後一步,警覺地看着徐晏。
方才的話古怪得緊,完全不像是從徐晏這般人物口中說出來的。盛霓簡直想揉揉眼睛,看是不是有什麼人假冒了徐晏而來。
徐晏也跟着起身,他神情認真,既不像是說笑,也不像是輕佻,“霓霓,你還記得阿霜出殡那日嗎?”
霓霓,阿霜……
等等,這稱呼怎麼仿佛在哪兒聽過?盛霓怔住,緊盯着眼前這個清俊貴公子,在久遠的記憶深處搜刮。
“那日的雪好大,你搶了一匹馬就往回瘋騎,連我都被你甩在了後面追不上,那日我真怕你從馬上墜下來有個什麼好歹。我已經失去阿霜,不能再失去你了。”
盛霓聽着這些,仿佛在聽誰的夢話呓語。
他到底在說什麼?
“頤華郡主惡毒跋扈,将你按在雪裡,我真恨不能殺了她。後來徐祖父将我鎖在房中,不許我去找慶國公府的麻煩,我真恨自己當時如此沒有血性。”
“你在說什麼,你到底是誰?”盛霓又往後退了一步,身子撞在高幾上,險些将上面的花瓶撞倒。
他不是徐晏。
或者說,徐晏并不是徐晏。
盛霓忽然想起了什麼,瞳孔驟縮,“那日的人,是你?”
那日,姐姐出殡的那日,公主府與慶國公府的人打得不可開交,她一個人被埋在積雪裡,漫天的雪花蒼茫朦胧,那人戴着雪色的幕離,仿佛從天而降,将她從雪裡抱了出來。
原來是他……
等等……盛霓的手漸握成拳,用力到骨節泛白。
她想起來了,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的确有一位小哥哥,經常來太後宮中來看她和姐姐,每次都是偷偷地來,說上幾句話便走,以至于盛霓對他的相貌都沒留下深刻的印象。
霓霓,阿霜……小哥哥就是這樣稱呼她們姐妹二人的。
那時候姐姐是怎麼稱呼這位小哥哥的?盛霓記不起來了。
後來她們二人越來越得太後喜愛,搬進了太後的寝殿,小哥哥便再也沒有出現過。
那時盛霓太小,記憶隻有斷斷續續的碎片,很快便将他遺忘了。
再後來同大延的皇子公主一同讀書習字,年長幾歲的徐九哥哥總是待她比旁人好些,在先生面前也替頑劣的她遮掩。那時若沒有徐九哥哥護着,不知要被先生多罰多少額外的課業。
“霓霓,你還小,我和阿霜都不想讓你擔心,所以這麼多年來我都不曾與你相認,可是當我聽聞你居然夜闖鏡花水月的時候,你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嗎?”
向來自持的徐晏鳳目泛紅,燭火映照下的漆黑眼瞳泛着星芒般的碎光。
“我在想我這個做哥哥的真該死,什麼要緊事都沒能替你做,讓你與……與白夜一同身陷險境而一無所知。是我做得不夠,是哥哥不好。”
盛霓深深吸氣,壓住紛亂的心緒。
她想起來了,小時候,姐姐叫他——“表哥。”
“表哥……”盛霓喃喃。
徐晏霍然背轉過身去,仰起頭,想讓眼中的濕潤倒流。
盛霓捂住口,将積壓了這許多年的孤獨和委屈拼命往下壓。
是的,她的人生不止有姐姐,還有表哥。
表哥隻比姐姐大兩歲,那時候,總是偷偷跑到她們的住處看她們。那時他也隻是個孩子,所能做的,就是将新奇的玩物和點心偷偷帶給她們。
徐府收養了他,冒着株連九族的風險,收養了他這個前朝皇後的親侄兒,對外宣稱是嫡脈嫡孫,行九,人稱徐九郎。
可是,盛霓記得徐晏和太子哥哥一向親密,他們兩個怎麼會走到一起的?
太多的疑問和震撼将她的心口塞滿,一時為多了一位血親歡欣,一時又不安茫然。
“霓霓,你要去梁家,是嗎?”
梁家說得好聽些是制毒世家,說得直白些,就是占山為匪的賊寇。
“我帶人去,你留在隊伍裡等消息。”
“不行。”盛霓一口拒絕,“姐姐被人害死,本宮一定要親自查清斓曲花毒的買方,否則,一生不得安心!”
徐晏望着昔日的小女童已長成威儀過人的娉婷公主,了然地點點頭,沒有強勸,隻問:“有沒有我能做的?”
“幫本宮牽制住謹王,别讓他在事成前将本宮捉回來。知道這個計劃的人裡,隻有你有這個本事,表哥……”
這兩個字好陌生,喚出口時還有些不自在。
徐晏淺淺一笑,暖如春風拂面。
他上前,擡手撫了撫盛霓的頭,而後撤了半步,躬身一禮:“臣遵旨。”
明月高懸,寂夜風清。
景遲坐在屋頂,身邊放着一塊一塊揭開的瓦片,清輝披在他的侍衛輕甲上,冷鐵生寒。
徐晏徐燕臣,竟不姓徐。
而是……前朝餘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