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盛霓卻未接話,低眉斂目,身子朝着某個方向,仿佛那裡真的站着什麼貴人。紗帳外半透出的其餘人等也都朝那個方向恭順地垂着頭。
程菁菁心頭一緊,猛地回頭,紗帳外立着的雖看不清面孔,但那身形與氣度,赫然便是太子與謹王。
程菁菁騰地起身,硬着頭皮見禮:“拜見太子哥哥,拜見謹王哥哥。”
這位太子哥哥很合時宜地煽風點火:“謹王兄聽見了?莫說是祥瑞在身的嘉琬公主,便是一個郡主,也不屑得為人續弦呢。”
謹王臉色難看,周圍人原本還想圍觀一下貴人,見這場面不好,連忙散了。
程菁菁隔着一道紗幔聽見景遲這句話刺入耳中,臉上灼燒發燙,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不過是沖着嘉琬的逞強氣話,竟被正主聽了去!
謹王轉身便走,程菁菁動了動,到底沒敢追過去,眼淚卻在眼眶中打轉。
程菁菁不高興地哽咽道:“太子哥哥到底是頤華的親表哥,為何要如此刻薄頤華?”
紗帳外的那道挺拔身影涼涼地道:“君子不欺人暗室。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背後人說壞話,終究會傳到那個人的耳中。話是從誰口中說出來的,你當有數,何苦怨在旁人身上。”
程菁菁不敢還嘴,啞口無言。
景遲敲打景選的目的已經達到,轉身欲走,但腳步又頓住,“口德實是要緊,否則,自己樹了敵都不知,吃虧的還是自己。”
程菁菁臉上發燒,福身一禮,道:“頤華多謝太子哥哥教誨。”
說罷,程菁菁将頭埋得低低的,帶着下人飛速消失在了翠微渚。
盛霓見那道英挺的人影還杵在那兒,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嚨,“太子殿下是有話對臣妹說嗎?”
那人仿佛隻是自顧自地感歎,“如此燦爛春光,許久未曾見過了。”
“是,春光如許,韶華莫負,臣妹恭喜太子殿下‘貴體痊愈’。”
“孤聽聞,嘉琬南下前,每月都到城西普度寺為孤祈福,想必正是嘉琬這份善心感動上蒼,讓孤重見天日。”
盛霓恭敬福身:“太子殿下說笑了,臣妹身為大延的公主,享天下之養,為大延、為陛下、為太子祈福都是應當的,難為太子殿下将這些小事放在心上。”
隔着一道輕柔的紗帳,将春光裡小公主的纖細輪廓映得朦胧如幻。
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從金陵歸來,小公主好像和從前不一樣了,仿佛從前在東宮的短聚遠得像場夢。
“白夜在嘉琬公主身邊服侍,”景遲徐徐開口,“可還合嘉琬的意嗎?”
盛霓平靜地道:“偶然得知白夜是太子殿下的人,這一路對臣妹多有護持,還未及向太子殿下道謝。隻是白夜應當已借臣妹之便為太子殿下拿到了想要的東西,臣妹未加阻攔,多有配合,同太子殿下也算兩清了。”
兩清了?景遲眉心微蹙,今日小公主的确話裡有話,隻是一時想不出緣由,莫非與謹王的求娶有關?
景遲喉結微動,心念電閃,道:“孤‘纏綿病榻’已久,這翠微渚并不常來,不知可否勞動嘉琬,陪孤——”
“臣妹失陪,與太子殿下的妹妹韶青公主相約放風筝,這會兒她該等急了。”
說罷,掀簾出了帳子,帶着婢女們徑自往水邊韶青所在之地走去。
空蕩蕩的紗帳在春日的暖風中拂動,輕柔如霧,将視線阻隔得不真切。
景遲獨自呆立了一會兒,直到付春來請他,道是裴尚書家的嫡次子與尹老将軍家的長孫同邀太子殿下對弈。
景遲心不在焉地彎了彎唇角,“走,定殺得他們片甲不留。”
盛霓與韶青在水邊放起了風筝,手持線軸,輕輕扯動,風筝便乘風而起。天空中,有彩蝶翩跹,有雄鷹展翅,亦有魚兒躍動,形态各異,色彩斑斓。
忽聞人聲裡傳來琴音,盛霓與韶青望去,隻見一個端淑貴女靜坐花蔭下,輕撥琴弦,韻律雅靜。
盛霓微訝,“看衣飾也是未嫁的世家女郎,又不是家宴之上,如此人多眼雜的場合,當衆撫琴,豈不有失體統?”
韶青撇了撇嘴,“你不知道她,她是瀾妃的侄女,姓赫,行七,原本與琅琊唐家訂了親,這廂見着太子哥哥東山再起,連夜将婚事退了,正籌謀着塞給太子哥哥做側妃呢。這不,一準兒是瀾妃母家的主意,打聽着太子哥哥的行程,盼着‘曲有誤,周郎顧’呢,萬一有個什麼交集,也好去聖上跟前誇大其詞。”
盛霓“哦”了一聲,繼續放風筝。
韶青卻看不過,拉着盛霓往赫七小娘子那邊去,那邊已圍了不少人,都是在旁賞看美人撫琴的。
盛霓隻得讓婢女收起風筝,跟着韶青過去湊熱鬧。
走近了細聽才知,這些人一邊聽着琴,一邊在遠遠地議論今年頭一回出宮露面的太子。
太子就在不遠處高地上的亭子裡下棋,氣度卓然,遠比翠微渚的瑰麗春色更加耀眼不凡。
不知是誰對赫七道:“你在此處撫琴給我們聽豈不浪費,合該大膽些,将風筝給上面送過去才是呢,你若不去,我們可要去了。”
衆女郎都笑起來,互相打趣,慫恿着對方去給太子送親手制作的風筝。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給高高在上的太子送一隻風筝,那也是臣民仰慕儲君所為,并沒有人會以此閑話。
一個道:“反正我是不敢給太子殿下進獻風筝的,你們忘了那些傳聞不成?”
那些有關太子殺死乳母,又或是在床上弄死婢女的傳聞,過去得久了,依然有人記得。
衆人于是都變了臉色,壓低了聲音議論起來,聲音嗡鳴成一片,吵得盛霓耳朵疼。
韶青第一個站出來,厲聲道:“一派胡言,不過是些以訛傳訛的渾話,虧你們還是大家出身的貴女,真真假假都辨不清嗎?”
衆女郎見六公主韶青發了話,都斂聲屏氣,齊齊給公主請安,再也不敢吱聲。
“據本宮所知,”一直沉默的盛霓開了口,“傳聞中的乳母和婢女,都是奸人送到太子身邊謀刺之人,太子親手正法了刺客,奸人卻傳出這般颠倒黑白的說辭混淆視聽,謠言止于智者,諸位都與本宮年歲相當,本宮能分辨的,諸位自然也能分辨。從今往後,再也不許無憑無據傳謠,倘若傳到太子耳中,或者聖上面前,非但自己要被治罪,隻怕還要累及家族。”
從前隻知嘉琬公主性子和軟,又活潑開朗,從不端出公主架子,貴女們都願意同她交好,往往也不拘尊卑。今日聆聽一番條理分明的教導,都從心底裡敬重起嘉琬公主來。
衆女郎心悅誠服,連連稱是,再也不敢提起這個話題。
這邊還靜着,便見太子身邊鶴發童顔的付春公公含笑走了過來。無人膽敢怠慢,紛紛側身讓出一條路,心中猜測着付公公的來意,不約而同地将赫七姑娘讓到了中間。
赫七起身,攥緊了袖口,緊張期待得大氣也不敢出一下。
隻見付春徑直走到嘉琬公主面前,躬身一禮,堆笑道:“方才太子殿下看到有一隻喜鵲風筝頗有新意,想求了來,派老奴來尋,原來是嘉琬公主蕙質蘭心,巧手做出了這樣精巧得風筝,不知公主可否割愛,将此物讓與太子殿下?我家殿下必有重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