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選怒視着景遲,可是景遲那雙星眸仿若萬丈深淵,叫人無端生出一絲懼意,無法長久直視。
程菁菁眼睜睜看着,謹王和嘉琬與太子一同離去,禁軍随之撤走,原本水洩不通的長街一時間冷冷清清,仿佛一場美夢,隻做到一半,便散了。
一行人抵達宮門口的時候,暖橘色的夕陽塗在高聳入雲的層層斜檐上,将宮城描摹得色彩瑰麗,不似人間。
盛霓的馬車就跟在景遲身側,夕照在他肩頭鍍了一層暖金。
如果今日就是景遲等待的最佳時機,那麼他手裡一定新得了必殺的證據。否則,聖上也不會任他調派禁軍,這麼着急将謹王召進宮中。
盛霓擡頭望了一眼天邊粉紫色的雲霞,像極了姐姐最愛的那套銀絲遠山紫花漳緞束腰裙。
今夜,大概是個好夜。
進入昭政大殿,兩列金絲楠柱後的兩排侍衛如雕塑般伫立,地面的金磚折射着斜晖的金光,高高的龍案後,延帝已等候多時了。
三人一齊下拜,神色各異地行過大禮。
延帝擡起眼皮望向殿中三人——一對未成禮的新人,喜服紅得紮眼,還有一身墨色錦袍的太子,隔在兩塊喜紅中間。
有點意思。
“太子先說吧。”延帝将手上把玩的小葉紫檀珠放到龍案上,在寂靜大殿裡發出“啪”的一聲響。
景選周身一顫,脊背僵硬。
景遲鎮定自若,将景選的細微反應盡收進餘光中,開口禀道:“回父皇,還是讓嘉琬先說吧。”
盛霓茫然擡頭,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章程?要她說什麼,就這樣幹巴巴開始揭發嗎?一點鋪墊都沒有,延帝會信?
隻見景遲側頭看向她,似乎很是真誠地道:“方才在路上,嘉琬同孤說,有些疑問要請教謹王兄,現下當着父皇的面,有什麼問題盡管請教便是了。”
盛霓狐疑地盯着景遲已然入戲的表情,努力理解着他的意圖,硬着頭皮确認:“太子殿下指的是,那些信?”
景遲鼓勵地點了一下頭。
盛霓心下了然,便向延帝道了失儀,脫下廣袖披風,從裡面這層衣衫裡取出幾張疊得小小的書信,将那幾張信紙抖開,呈給禦前的内侍,轉交龍案之上。
延帝隻掃一眼,便知這是何物。
梁家寨主梁梧生的證詞延帝看過,招認東宮曾向梁家寨購買斓曲花毒。但他指證的聯絡人,卻曲折查到了謹王府。這件事,始終沒有定論。
按照景選的說法,是他與太子二人都向梁家寨購買過斓曲花毒,是梁梧生的證詞有偏差。
盛霓呈上的這幾封書信,便是東宮與梁家寨的往來信件。
盛霓一臉天真地禀道:“陛下,前幾日,一個衣着破落的書生到府中求見臣妾,稱與建文十二年的嘉儀公主之殁有關。”
景選微微偏頭看向盛霓,目光中透出狠惡兇色,與他齊整喜慶的裝束極不相襯。
盛霓不由脊背生寒,但她餘光往景遲處一瞥,窺見那道英挺的身影,心中稍安。
延帝問:“一個書生,怎會與那件事有關?”
盛霓暗自深吸一口氣,道:“那書生名叫陳枥,為逃避仇家追殺,繞了半個中原,回到京城求助于臣妾庇護。臣妾細問之下才知,原來建文十二年,曾有人指使他仿寫筆迹,栽贓當朝太子與川穹澤梁家寨的往來書信,書信的内容,便是暗中交易斓曲花毒。”
真假摻半,聽來倒也沒有破綻。
多虧故去的父皇母後在天庇佑,前朝大齊的遺老們還肯出手幫她這個盛氏唯一的遺珠,撒開網去遍訪大江南北,不到一個月便尋到了當年代筆的書生。這書生被謹王府下人追殺,日子過得生不如死,一聽聞能夠反殺仇家,還有豐厚的銀錢相贈,倒也甘願铤而走險來京配合。
景遲問:“他模仿的是誰的筆迹?”
盛霓答:“東宮内侍總管,付春。”
景遲故意冷笑:“這倒奇了。”
盛霓低眉順目:“陛下,這個書生說得有鼻子有眼,弄得臣妾也分辨不出真假,事關姐姐的死因,臣妾又不能輕易放過,思來想去,唯有請謹王姐夫拿主意才是。隻是當時婚期将近,臣妾不便私下去見謹王,如此大事也不敢叫人中間傳話,隻得今日與嫁妝一起帶去謹王府,想請謹王姐夫過目再說。”
延帝面色沉黯,又問:“斓曲花毒,與你姐姐嘉儀的死有何幹系?”
“回陛下,那陳姓書生說,他也是在逃亡途中收集到一些零碎的消息,才逐漸拼湊出完整的事件。當年,他被逼仿寫東宮字迹後不出三個月,便聽聞臣妾的姐姐嘉儀公主在川穹澤遇害的消息,可巧,那封僞造信中,正提到了謹王與王妃南下途徑川穹澤一事!”
盛霓撲通一聲跪倒,“臣妾查閱古籍,斓曲花汁液有劇毒,融入血液使人心跳加劇,胸悶氣促,最終胸悶而亡。姐姐的心疾分明早已無礙,太醫的脈案均可查證,怎會突然發作?陛下,臣妾的姐姐并非死于心疾,乃是被人害死的!”
延帝當然知道嘉儀公主是中毒而死,且這種毒,在宮中也曾出現。
就在嘉儀暴斃後不久,忽有一日,太子用西域瑪瑙杯親手烹茶獻上,隻是後來話不投機,延帝大怒,将那隻瑪瑙杯砸到太子身上,碎了。杯身有毒,進入太子體内,險些害了太子性命。
延帝有意試探太子是否蓄意投毒,不許太醫醫治,看東宮是否握有解藥。
後來太子果然熬了過去,延帝疑心确鑿,便更厭太子。
嘉儀公主的真正死因,延帝早有定論,必是東宮謀害謹王不成,誤殺了謹王妃嘉儀。隻是此事并未聲張,對外隻稱,受驚之故。
盛霓一拜到底,帶了哭腔:“求陛下徹查此案,不要讓姐姐枉死!”
景選霍然轉過頭看向盛霓,目光中仿佛燃起熊熊烈焰,要将她活吃了,偏偏找不到理由打斷盛霓的胡言亂語,竟被她牢牢把控住了局面。
景遲及時補刀:“路上嘉琬向兒臣質問此事時,提及陳姓書生,兒臣已命人将他從鐘慧公主府接到禦前,此刻大約已候在外面了。”
景選後脖頸已冷汗涔涔。
嘉琬這小妮子,是從什麼時候起勾結上了景遲那厮?如今想來,從祭天大典起,便已不對勁了。
景選明知他們在做什麼,可是此刻,還無人攀扯自己,倒讓他沒有立場開口阻止,非但不能阻止,嘉儀是他的發妻,他不得不表現得也急于破案才是。
隻是,這案子,萬萬不能被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