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問題問到常安心窩裡了,她正準備給濱河毽隊再發展出些新的運營模式,比如舉辦一場民間毽子大賽,或者長繩大賽,李亦清要是願意來搭把手,常安能飛得比毽子還高:“加入我們濱河毽隊吧!我們聯名向學校申請聯賽,有你在絕對成功率飙升!”
“學校還接受這種申請?”李亦清頭一次聽說這種玩法,狐疑地看向常安。
“哈哈哈,不知道啊!”常安正在興頭上,有了方案就想去試試,被李亦清問及之後,傻笑着聊起自己的願望,“以前沒有人這麼搞過,我總得去試試才知道行不行,剛剛和他們商量過,我們打算先聯名寫一封申請書,最好讓學校做主辦,我們來承辦。要是可行,以後慢慢增加些别的項目,然後年年都可以辦這樣的‘趣味運動會’,濱河毽隊要是能一直存續下去就好了。”
在常安的理想構架中,已然把濱河毽隊當成了官方組織。李亦清聽着聽着,不由自主揚起嘴角,一邊認為不切實際,一邊又在腦海中構架出一個想象中的學校。
國内這麼多中學,十二中已經算是管理相當寬松的了。
大部分學校的做派沒有十二中這麼輕松愉快,李亦清沒轉到市區之前,老家那所初中為了升學率無所不用其極。李倩和李亦清在當地風評極差,李亦清的初一過得刻闆又教條。
常安喋喋不休到一半,發現李亦清很久不發話,便問道:“怎麼了?怎麼一直不說話?”
“沒什麼,你的想法要是能成真就好了。”李亦清陷在回憶裡,在常安滿是好奇的眼神裡節節敗退,沒等常安發問,李亦清心一軟,猶豫着開口:“真沒什麼,之前也說過,來十二中以後發現這裡什麼都和我想象中不一樣,也和我以前在的學校不一樣。”
提到自己的過往,李亦清語氣不自覺落下去,常安像是翻開一本書的序章,還沒開始閱讀正文,從中微妙地聽出些弦外之音,覺得李亦清接下來要說的話可能不太輕松,嘴角和眼角也跟着落下去。
“當時第一次上中學,沒經驗,所以以為全天下的中學都是那樣的。”李亦清見常安表情嚴肅,故作輕松地開了個玩笑,“不許留長發,不許不穿校服,這也不許那也不許。一入校就軍訓就,站完軍姿踢正步,教官和老師都不好溝通。軍訓結束之後每天都在學習,沒有藝術節和運動會,什麼都沒有。”
李亦清站在大年初一,一眼就能看到大年三十。
越是緊張高壓的環境裡,越容易激發出反叛的心。
“一開始隻是不好好穿校服,後來有人躲着老師家長談戀愛。”李亦清捏住自己的校服衣擺,預判到常安可能會說什麼,她神色不太自然地補充道:“不是孔君遙和黃家淇那種,而是……這麼說吧,每年都有女同學辍學。”
然後回家結婚生子。
“後來有一年元旦,我收到一封信,打開發現是情書。”
相似的經曆在李亦清身上出現過不止一次,常安回想起李亦清上次收到情書時的态度,一時竟覺得有些殘忍。她輕輕掰開李亦清緊攥的雙手,握在自己手裡。
李亦清說起這件事時,好像在說自己上輩子的經曆:“我拒絕他之後,這件事不知道被誰告發給教導主任。我對他根本沒印象,那封究竟怎麼來的,我也沒印象。學校裡沒有監控,相當于沒有證據,再想争辯時,教導主任反而問我:你為什麼敞着校服外套,想勾引誰?”
百口莫辯。
寥寥幾句話,一股揮之不去的無力與悲傷纏上來。
李亦清輕緩吃一口長期,掐頭去尾地講完一段過往,像親自翻過自己的三兩頁,三言兩語把其中不作為外人道的偏執通通隐沒。
事情一旦開始發酵,往壞的方向踏出第一步之後再沒有回頭路。
被李亦清拒絕的人将這件事視為奇恥大辱,夥同其他人連連挑事,攪得李亦清生活不得安甯。即便她隻是路過操場,都會有人莫名其妙地把球擊飛,裹挾惡意向她襲來。
等她質問“為什麼”的時候,嘻嘻哈哈的笑鬧聲總是能把一切惡意遮掩過去。
在新班主任調到李亦清班上之前,她幾乎要習慣這種不安甯了。
“我沒有借此侮辱方弘傑的意思,他非常優秀,和那些人不一樣。”李亦清捏着常安的手,示意自己沒什麼事,“剛才聽你說想辦比賽,突然一下想起這件事。常安,我第一次知道學生是有話語權的。哎,你不會要哭了吧?”
常安聽着聽着,眼眶就開始發紅,也不知是氣的還是難過。
能見常安這副表情,李亦清反倒來了興趣,她側過臉,靠近去端詳常安的表情,常安絲毫不難為情,由着李亦清湊近來對視。
李亦清看上去心情很好,一擡手,戳在常安側臉,安慰道:“過去兩三年,早就不在意了。”
“騙人。”
常安看着大大咧咧,卻總能在一些細緻入微的地方捕捉到别人的内心。就算當事人自己都沒注意到,旁人也能看到。有時常安的直覺快過大腦,先一步發現,然後等着理智某一天追上來。
李亦清:“沒有騙你。”
“那你為什麼還是總敞着校服外套。”常安猛地抓起李亦清衣擺,舉在兩人之間,單方面義憤填膺,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為什麼那次足球隊的人招惹你,你手那麼涼卻反應那麼快,哪怕當時方弘傑不在附近,你也能躲得開,甚至後來看他們的眼神都很不客氣;後來拒絕他的情書的時候,你也是趁家長會結束之前,當着很多師生家長的面去還書。你就是想:有本事大家對簿公堂,讓所有人看看究竟是誰在讓你不得安甯。”
“總是和校規對着幹,你明明就是不服。表面上裝得再好,當時難過就是難過,三年之後也不能否認‘當時很難過’這件事,你就是不服。”
“那如果你的比賽申請被駁回了怎麼辦?”
李亦清前言不搭後語地發問,把常安演講時的義憤填膺打成錯愕,常安啞火,呆愣愣地回答:“再申請一次,或者自己偷偷辦?”
“是啊。”李亦清一歪頭,鬓邊一縷發垂下來,她眨眨眼,輕聲對常安說:“我們都不服,如果一件事還有争取的餘地,誰會逆來順受呢?”
若是認命了,那大概這件事确實沒道理可講,人力不可改。
就像那個瘋子,誰也沒辦法讓他清醒過來。李亦清再怎麼不服,也不能一拳打在他腦殼上,沒法簡單粗暴地以怨報怨,因為瘋子不清醒,她必須清醒;瘋子不用負責,她必須負責。
李亦清眼簾一低,指腹覆上常安眼皮,常安順勢閉眼,額前飄來李亦清一句:“咦,沒哭啊。”
“什麼惡趣味,很想看我哭嗎?”常安一瞬間哭笑不得,再睜開眼時,眼底紅暈已經褪去,李亦清好像有什麼超能力,能用一兩句話激得她心神動蕩,再用一兩句話讓她平靜下來。
李亦清調笑道:“申請失敗了會哭嗎?”
“唔。”常安略一思索,預言起未來的自己:“不會。申請失敗那就偷偷辦,被發現的話,大不了跑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