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不好意思啊,人潮人海中,有一個人,他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一笑一颦都能牽動你的喜怒哀樂,不是一件令人心動的事嗎?”
萬眷怔怔聽着,原本猶猶豫豫飄忽不定的一顆心好像得到了某種認可,是啊,我為什麼要遮掩呢?本來也不複雜,無非是我喜歡你,而你,并不中意于我。
想到這裡,萬眷展顔一笑,她大方承認,“是啊,被你瞧出來啦。”
可惜人家不喜歡我,萬眷沒說出口。
“那天,其實他也坐過站了,對吧?”小島又問。
萬眷望向馬路對面疾馳而往的公交車,剛才還患得患失的心忽然被小島點透,亮堂堂一片,她歪過頭想,是啊,他為什麼要坐過站?
不知不覺,臉上兩行淚痕被清風吻幹,萬眷唇角微微彎起。
“小島,我餓了!”萬眷戳戳小島後背。
“說,想吃什麼?姐帶你吃香喝辣去。”
“前面那個路口,你往左拐。”
小島順着萬眷所指方向看去,比起周圍街道的清冷,那條街人頭蹿動,花花綠綠,熱鬧非凡。
“那是什麼地方?”
“批發街。小時候每逢過年,我媽就會帶我到這兒來買好吃的,什麼旺旺雪餅,浪味仙,上好佳,麥麗素,娃哈哈,每次來這兒,我都好羨慕蜘蛛精。”
“為什麼?”
“她們有八隻手!”萬眷驚呼,“我就兩隻,哪夠拎?”
小島會心一笑,還真是物以類聚,小時候餘舟帶他買年貨,她會翻出家中所有背包挎包手拎包,一股腦兒背在身上。雲姨笑話他們,不是買年貨,是逃荒。
雲姨,我怎麼會想起雲姨?
這裡是江城,是媽媽的地盤。小島使勁地甩甩腦袋,可腦袋就像水管炸裂一般,有關雲姨的回憶止不住地往外湧,小島根本無法控制。
小島四處張望,試圖用眼前所見去掩埋記憶中場景,可是江城色彩灰白,單薄如一張慘淡的紗,而雲州的城池堡壘,聲色并茂,雲姨隻要輕輕呼出一口氣,就能将這層紗吹得遠遠的。
可雲姨似乎從未想要去摧毀。
她帶小島去雲州最豪華的商場,買樣式簡單面料講究價格昂貴的少女式内衣,她拉着小島在鏡前比劃,欣喜而真切地歎道,“我們小島長成姑娘了。”
剛步入少女時代的小島害羞地睜開眼,鏡子裡也雲姨正看向她,目光滿是慈愛。
“服務員,麻煩幫我都包起來。”雲姨十分滿意。
“你媽媽真大方,對你是真心好。”商場服務員撿了單大生意,忙不疊喜滋滋地吹捧。
“她不是我媽。”
現在回想起來,當初說那句話時,簡直是冰雪女王附體,聲音比冰錐子更尖冷,摧毀力足以讓珠穆朗瑪峰雪崩,可當時,為什麼絲毫意識不到?
“小島?小島?”萬眷捅醒她,“車鎖好了嗎?”
小島回過神跟随萬眷來到一個冒着熱氣的小推車前。
“爺爺,我要兩個,分開裝。”萬眷拽住小島的手,指向車上一層層熱呼呼地冒着白氣的糯米糕笑,“這種糕很好吃,又軟又糯,你嘗嘗。”
“缽缽糕!雲州也有。”
“你從雲州來?我還真沒猜出來。”萬眷笑着感歎,邊說邊遞給小島一隻,“小心燙!我們江城喊它孩兒糕,我從小就愛吃!”
小島接過咬了一小口,“從小?”
“對啊,從小。”
“我賣孩兒糕二十幾年啦!”小推車後的老爺爺眯起眼笑。
小島微微怔住,二十幾年,說不定媽媽也嘗過。
“我們找個地方坐一會吧!”萬眷提議。
兩人手捧着熱乎乎的孩兒糕,坐在馬路牙子上。
新建的高樓如浶屏障突兀地擋住遠望的視線,玻璃幕牆反射出霓虹燈亮麗色彩眩目耀眼,與眼前擁擠肮髒的街道,破舊衰敗的樓房大相徑庭。
“卷兒,這兒很多年前就是這樣?”小島四下觀望。
“對,”萬眷點頭,“你看周圍,又拆遷又翻新,唯獨這一片兒,萬裡長城永不倒。”
“為什麼?”
“聽說是拆遷談不攏。”
“卷兒,江城以前什麼樣?”小島突然問道。
“江城啊,”萬眷皺起眉,江城什麼樣,她從未想過,她理所當然地生活在這座城市裡,理所當然地認為江城就是江城的樣子。此時此刻,當被一個外鄉人提問時,她才發現原來自己對故鄉,一無所知。
“崔志平他家那樣吧……”
小島沉默了,這兒就是江城,是媽媽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
她穿街過巷,尋絲覓迹,使勁兒往時間深處望,然而雙眼卻逐漸模糊不清。房屋被推翻,街道被擴建,人離别或死亡,記憶消逝,她努力睜開眼睛,眼前浮起的竟然都是雲州。
“小島,你以後想考哪所大學?”萬眷問道。
“南方大學。”回答幹脆,沒有絲毫猶豫。
“這麼堅定?”
“從小到大,就這一個目标。”小島笑笑,“你呢?清華還是北大?”
萬眷低下頭,“說實話,我沒有想過。”
“沒想過?”
“我隻知道要考第一。反正不管是清華還是北大,我總會離開這裡去一個誰都不認識的新地方。”
小島很難接話。
“我,不想去新地方。”萬眷。
“新地方,也沒有想象中那麼不好。”小島認為這麼說不算違心。
西天邊一角,天被劃了個口子,一道光穿過灰蒙蒙的天空,如同回光返照,陰沉沉的天忽而大亮。
耳邊傳來一個孩子的歡呼聲,“媽媽!天亮了!”
那孩子手握線軸正在廣場上奔跑,小島順着孩子手中白線方向朝天空望去,日光穿破雲層,一隻紅色小金魚風筝高高飄蕩在空中。
“哎呦!”孩子不小心摔趴在地上,手中線軸“骨碌碌”滾落而出,年輕媽媽趕緊跟上查看孩子有沒有摔傷。
萬眷忽然站起奔向地上滾落的線軸,隻不過幾秒而已,線軸上線已完全跑完,萬眷頹然抓住了線軸,可是風筝卻在視線裡越飛越高,越飛越遠。
“哇,哇,我的小金魚,哇”
媽媽緊緊抱住大哭的孩子溫柔地哄道,沒事兒,我們重買一個,明天再來!
孩子破涕為笑。
萬眷回到小島身邊,惆怅地抱着雙膝坐下。
幾道暮光穿破雲層剛好射到她們腳邊,萬眷欣喜地喊道,“看,雅各布天梯。”
小島也驚喜道,“哇哦,薯條光。”
“薯條?”
“不像嗎?你看,”小島指向天空,“那些雲層後面躲着一個炸陽光工廠,有些陽光很調皮,擠破了頭皮也要跑出來看看,可是雲層太厚,擠破了頭也隻能撕開一個小口,他們從那道縫裡溜出來,結果被擠成了條狀。”
萬眷扯扯嘴角,“小姐姐,你幾歲了?”
小島憨笑,“小時候,我爸爸告訴我的。”
在雲澳灣的時光,她曾收集過無數種雲朵,餘舟小心翼翼地為每一種雲朵都編織了一個美麗的童話。有些雲朵是美人魚的鱗片,有些雲朵是奶油冰激淩的尖尖,有些雲朵是一座巨大的古堡,有些雲朵也許是媽媽離開時乘坐的船。
“其實是因為微小的大氣顆粒太少,他們不足以呈現為雲,卻足以散射太陽光,所以把光的路徑顯現出來,是透視效應造成的。就像用手指擋住手電筒光一樣,雲彩的影子會映襯出光線的邊緣。”
小島盯住萬眷,默默地從書包裡掏出一張紙巾堵住她的嘴,“别說了,擦嘴。”
萬眷扯下紙巾,争辯道,“我在跟你解釋科學原理。”
小島不慌不忙又揉了一個紙球繼續往她嘴裡塞,“别說了,擦嘴!”
“餘小島,你!”萬眷忿忿地揉揉嘴巴,“給我濕巾,黏!”
“我沒濕巾。”小島兩手一攤。
“我包裡有。”萬眷說着将她的烏龜背包轉向小島,“最外面口袋。”
小島拉開口袋一瞧,好家夥,濕巾底下一隻紅色手機正催命般地閃光,不過因為是靜音,萬眷毫無感覺。
小島用兩隻幹淨的手指鉗起手機,“卷兒,37通未接來電……”
“糟糕!”萬眷一屁股跳起,偌大的廣場隻聽一聲慘叫——“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