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李硯書思量須臾,道:“他既已知曉此事,并主動暴露與我們聯手,我們沒理由拒絕。況且我隻是想為花笙找回她的朋友,至于楊家與董家之間的恩怨,與我們其實無甚關系。”
她這話其實也是在跟武霜說,董家是董家,二皇子是二皇子,她沒有因為此事就對二皇子生出嫌隙。而她之所以将自己的全部計劃告訴武霜,其實也是在告訴二皇子,她無心與之交惡。
武霜看着她,道:“我知曉了。”
楊乾走進院子,一擡眼就看見董原的背影立在廊下。
董原聽見動靜回身,對着楊乾遙遙一禮,溫聲道:“仲安,不請自來,還望勿怪。”
“則鮮說的哪裡話。”楊乾笑起來,推門點上燭火,道:“請坐。”
董原壯似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屋内,道:“還沒祝賀仲安完成禮射,學院第一人,實乃少年英雄矣。”
楊乾倒上茶,自謙道:“哎,你就笑話我吧。我也就這點長處了,不比則鮮滿腹詩文,将來定能考取功名,一鳴驚人。”
董原微微一笑,道:“仲安過于自謙了。”
楊乾沒開腔,添了茶水自己飲着。
“聽說豐州前幾日上了一道折子。”董原緩緩道,“也不知是因為何事。”
楊乾眼神一頓,又接着喝茶,片刻後才道:“哦,有這回事,我竟是半點不知情。”
董原看着他,歎了口氣,似是自責般,道:“那應是我聽錯了,豐州無事怎會在這個時間上折子呢。仲安勿怪。”
楊乾放下茶杯,笑道:“怎會。”
将人送出院,楊乾回到屋内,從枕下掏出一本兵書。頁角卷折,他拿着書來到燈下,董原的話卻一直在他腦中盤旋。
豐州緊挨回鹘,是關内道第一道屏障,因一道烏泥江便有了控河扼賊一說。倒不是說這條河有多險峻,而是因為回鹘人自小在草原上長大,善騎射,不善水戰。騎兵與水兵在河上作戰,結果可想而知。八年前楊骥被派去豐州擔任豐州總督,山高路遠,聖旨都不一定能傳到的地方,他一呆就是八年。家書一年一封,内容卻一年比一年簡短。
烏泥江常年泛洪,修壩建堤,安撫百姓哪樣不要銀子。但隻要一到銀子的問題上,戶部就開始哭窮,年年拖,年年哭。沒有辦法,楊骥隻能自掏腰包。可豐州開戶兩千餘,鄉十二,光靠他一個人的俸祿怎麼可能接濟得過來。楊家兄弟四散,雖有心幫扶,怎奈遠水解不了近渴。泥沙吞噬了百姓的雙足,湮沒了百姓的頭顱,白骨彙成搖晃的堤壩,一沖既散。
楊乾捏着書頁的手漸緊,上面的字逐漸在眼前變得模糊,一如元安的月終年朦胧。
李硯書淨了手,來到白鶴行對面坐下,見她在讀兵書,奇道:“你要考武狀元啊?”
白鶴行道:“兵者,詭道也。朝堂之争莫如是,二者并不矛盾。”
李硯書添着茶,認可地點點頭。
“對了,楊家與董家之前有過過節嗎?”李硯書突然道。
白鶴行道:“過節?你指那一種?”
李硯書一聽裡面可能大有文章,頓時做出一副認真聆聽的模樣。
白鶴行的視線從字裡行間移開,轉到李硯書那雙無論何時都明亮的眼眸裡,道:“武聖年間,楊家作為先鋒曾數次深入金川天塹——羅漫山。當時的兵馬大元帥還是楊燮,楊乾的爺爺,也就是現在的楊柱國。負責糧草押送的治粟都尉叫郭渡,他手底下有司庫兩名,其中一人就是董酺。”
聽到這,李硯書臉上的輕松之色被沉思所取代。
“武聖九年,據說那一戰是武朝有史以來最為慘烈的一戰。”白鶴行道,“羅漫山常年大雪覆蓋,因為糧草供給失誤,等深入腹地的先鋒軍反應過來時,早已彈盡糧絕。等到楊柱國帶大軍趕到時,五千前鋒軍全部凍斃于雪山之上。楊乾的父親就是其中一員,那時楊夫人還懷着楊乾,聽聞噩耗,差點一屍兩命。等到刑部問責之時,這事卻審得異常順利,郭渡作為治粟都尉是第一個下獄的。在他下獄第二日,他就将自己的罪行全部吐了出來。先帝震怒,最終僅以郭渡之死安撫楊家亡故之人。次年楊柱國以病體為由,卸下了兵馬大元帥這個擔子,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楊乾前往晉州老家養病。”
李硯書神色不變,語氣卻冷了下來,她道:“郭酺呢?他作為糧草司庫,難道這事跟他一點幹系都沒有嗎?”
白鶴行放下書,起身推開窗,一股冷風吹進來,吹熄了臨窗的一支蠟燭。白鶴行的臉藏在背窗的陰影裡,看向燭光下的李硯書。
“當然與他有幹系,”白鶴行陰沉地道,“可當時先帝病危,皇子奪位,朝局動蕩,人心惶惶,誰又有心思去查呢?他們都想着自己的主子能坐上那個位置,都想着有朝一日改換龍庭,自己搖身一變成了天子近臣,元安新貴。至于一個踏腳石是否清白,誰會在乎?”
白鶴行的這番話讓李硯書覺得振聾發聩。她突然意識到,其實在白鶴行心裡,一直都是恨意在支撐着她前行。與子偕行,風雨同舟。元鴻今為她取字子行,意在同舟。可是白鶴行沒有意識到,或許她知道,隻是她不願意去想,因為那樣恨意就不再純粹。而白鶴行需要這份純粹的恨意,就如同人身體裡的脊椎,支撐着軀體行動,沒有它,人就徹底垮了。
另一位司庫姓白,當時随郭渡一同被定罪斬首。而董酺因為搭上了當時的三皇子,也就是現在的武明帝,從而步步高升,一直到今日的京兆府尹。
白鶴行來到一個箱子前,從裡面拿出一張圖,攤開在桌上。
李硯書低頭看去,發現竟是一張武朝全州圖。圖樣繪制簡潔,但是各大州都有,就連金川那邊的州縣都有标注。
白鶴行指着圖上元安的地方,平聲道:“楊家如今隻有楊乾與楊柱國在元安,世家之中,如今的楊家排最末。”
她又指向左下方的利州,道:“楊家大郎楊牧,雖為利州刺史,但上面還有一個州牧張聒,領兵錢糧之事皆要經過張聒之手,楊刺史實乃虛職,無任何實權。”
接着,白鶴行的手指繼續往下,一直到邊陲州線姚州才停下。
“楊家二郎楊志,雖為姚州州牧。但姚州不似利州,姚州因為地勢原因,常年拖欠稅糧。又因為常年征戰,百姓大都遷往會川,因此姚州與昆州的交界處也成了朝廷三不管的地帶。”
李硯書盯着她,道:“三不管?”
白鶴行微微颔首,道:“經濟停滞,治安混亂,朝廷兵力無法管轄。這些以後我再與你細說。”
說着,她的指尖向上劃過,一直到最上面的豐州。
“前幾日楊骥遞了道折子上去,陛下至今都沒有批複。”白鶴行道,“三年前,陛下免了豐州四成稅銀,楊骥才勉強交上稅銀。兩年前陛下免了豐州兩成稅銀,結果楊骥說洪水泛濫,百姓顆粒無收,食不果腹,陛下看在楊家的份上,又降到了四成。今年楊骥又上報了災情,同時裡面還有向戶部申請赈災的銀子。”
豐州的事李硯書聽師父說過,那裡好像确實連年洪澇。李硯書問:“我記得武聖年間朝廷就出錢修建堤壩了吧,怎麼還會連年洪澇?”
白鶴行笑她天真,道:“我且問你,朝廷年年征戰,軍饷從何而來?”
李硯書道:“各州稅銀。”
白鶴行道:“我再問你,各州稅銀又是從何而來?”
李硯書想了想,道:“百姓?”
“取之于民卻不用之于民,掠之于民卻不慧之于民。”白鶴行道,“軍馬鐵蹄踩過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幹涸的。幹涸的土地種不出飽滿的麥苗,貧瘠的百姓交不出富餘的糧食。上位者開疆拓土,權貴者貪圖牟利,他們手上有豐富的水源,卻吝啬分出一丁點來澆灌即将枯死的平民。豐州,意為豐收富饒之地,諷刺的是,這塊土地上每天都有人活生生餓死。”
狂風驟起,地圖書頁被吹得嘩嘩作響,李硯書猛地起身将窗戶關上。
屋内一下安靜下來,李硯書站在原地呼吸沉重,她看向白鶴行,低聲道:“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