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清晨仍有些微涼意,将披帛随性搭在肩背上,裴靜文坐村外河邊大石頭上,昏昏欲睡地聽潺潺水聲。
方才蘇勉要她在此等候,自己帶着人進村,她估摸着他不遠千裡而來,是為了拜訪隐居鄉野的賢士。
至于騙她來見他,完全是順帶的。
裴靜文胡亂猜測着,哒哒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她單手托腮回頭看去,親兵隊長翻身下馬闊步行來。
“節帥請夫人至村中祠堂。”
祠堂是供奉、祭祀祖先的地方,蘇勉好端端去人家祠堂作甚?裴靜文困惑地随他進村,才走幾步便覺得不對勁。
魏人通常辰時吃朝食,村莊卻不聞半點煙火氣,甚至陷入詭異的安靜,沒有三五成群唠家常的婦人,也沒有嬉戲打鬧的孩童。
就好像一座死村——如果忽視竹竿上滴水的衣裳。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齊胸高的竹籬笆倒了半邊,搖搖欲墜的破舊茅屋闖入視線,裴靜文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
這是……這是!
她快步走到漏風破窗前,探進半邊身子打量屋子,記憶猶新的室内陳設猶如狂浪,将她拖回波濤洶湧的深海。
阿荒的恐吓與威脅、陳嘉穎的周旋與巴掌,還有她初至異世的驚慌……埋在大腦深處的痛苦回憶,時隔多年浮現眼前。
這是七年前她剛來的村子。
裴靜文眉心微蹙,回頭看着手扶刀把的親兵隊長,從他肅穆面容中,讀出蘇勉遠道而來的真正原因。
她自己都不知道,他從何得知她剛來的村莊?
依着記憶尋到位于村東的祠堂,壓抑的哭泣聲鑽進耳朵,裴靜文趕忙加快步子,行至門洞大開的祠堂前,親兵早将人群驅趕到兩邊。
裴靜文立在門洞中央,眼前仿佛蒙了層薄紗,大步流星走向她的蘇勉,身影逐漸變得模糊。
牽着神遊天際的女郎來到檐下,蘇勉将裴靜文按坐圈椅上,他背着手跨立她身旁,宛如一個忠誠可靠的護衛。
抽泣聲喚醒出神的女郎,裴靜文仰頭望着右手邊的男人,唇瓣輕啟似乎有話要講,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面露不知所措的迷惘。
右肩忽然傳來熱意,裴靜文垂首側眸看去,幹燥手掌壓皺退紅色輕紗,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扣住她肩膀,用了點力道,帶着安撫的意味。
“莫怕。”青年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裡,滿是大權在握的從容,“有仇報仇,一切有我。”
裴靜文掃視惶惶不安的村民,青壯護着妻兒老小,因勞作而發達的肌肉繃緊,咬着牙根做好拼死一搏的準備。
當然也有龜縮年邁父母和妻兒身後瑟瑟發抖的懦夫,裴靜文敢肯定,他們甚至會推父母妻子出來擋刀。
正是這樣的人,最會窩裡橫,也最會恃強淩弱。
對比星網照片,裴靜文遙指躲白發老翁身後,三十歲左右的綢衣青年,又指了兩個抓住妻子肩膀,迫使她們擋在前面的男人。
親兵拎着被指到的三人,像拎小雞崽似的将人提到前面,擡腿狠踢他們腘窩,踹得他們一個踉跄撲跪在地。
“阿翁救我,救救孫兒。”綢衣青年原是孫氏族長之孫,平時仗祖父的勢作威作福,哪裡經曆過這一遭,當即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白發老翁知曉孫子品行,他定是哪次入城冒犯了女郎,這才惹來今天這樁禍事。
他抹了把額上汗珠,走上前,撩起衣擺跪至地上。
“爾孫作惡,皆賴爾勢。”老翁正要開口求饒,語氣寡淡卻壓迫感十足的問責,驚得他俯身拜倒,“爾有何顔面執天漢鸠杖,又如何再擔族長之職?”
話至後面越發淩厲,蘇勉負手睥睨着老翁,沉聲道:“取孫氏宗譜來,今日吾代爾孫氏祖先清理門戶!”
話落,親兵闖入祠堂,提刀似的抓着供奉香案前的族譜,按照慣例翻到主支脈系。
蘇勉随意瞥了眼,揮了揮手,親兵提筆勾去孫氏主支所有名字,揚手丢至老翁身前。
瞧見未幹的大團墨迹,老翁喉嚨像是被死死掐住,擠出幾聲斷斷續續刺耳嗚咽,臉色漲得通紅。
突然,他眼皮一翻,口吐鮮血,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手持鸠杖的中年漢子,手腳爬到老翁身旁,顫巍巍伸出手探了探鼻息,抱着老翁望天哀嚎。
“父親!”
他恨恨地瞪着蘇勉,不知從何得了不怕死的勇氣,拿起鸠杖沖向蘇勉,還沒越過跪在地上的兒子,便被親兵貫穿心髒。
裴靜文下意識閉緊眼睛,又怯生生地睜開,冤有頭債有主,她隻想借蘇勉的勢懲罰七年前心懷不軌的流氓,沒想鬧出人命。
“讓其他人先離開,”裴靜文扯了扯蘇勉的衣袖,“他們是無辜的。”
蘇勉輕嗤道:“袖手旁觀,與為虎作伥無異,何來無辜之說?”
裴靜文看得明白,領頭的綢衣青年是族長孫兒,借祖父的勢橫行村裡,其他人依附宗族才能存活,同時又要受宗族壓迫。
窮則獨善其身,換她也會如此。
眼見女郎饒過其他族人,跪綢衣青年左右兩側的大漢,猜測她恐怕是個心善的,忙不疊以頭搶地求饒,額頭被碎石子紮得血肉模糊。
裴靜文神色冷漠。
不得不承認,碰到裴允和陳嘉穎是她幸運,那天要不是裴允橫插一腳,她清楚地明白自己将經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