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思柔才輕輕松了口氣。
有一次,她随淑妃去太後宮中請安時,恰樂安縣主亦在,印象裡是一個脾氣很有些嬌縱的小姑娘,看人的時候,微擡下巴,含笑的眼神中帶着隐隐的倨傲。
也無怪如此,她的母親是公主之尊,父親手握重兵,自己又得太後寵愛,天之嬌女,也當有幾分傲氣,就連她的姑姑淑妃,每每見到樂安縣主,不也是哄着捧着的。
隻是,到底是從西北之地來的,禮數上粗疏了些,不知男女大防,都什麼時辰了,便是兄妹感情再好,也當有些分寸。
這般想着,李忱正将樂安縣主送到書房門口,撫着眉心笑得無奈:“巴巴地磨了半日,卻隻挑走了一方蘭亭綠石硯和一支湖筆,素日裡也不見你讀書,何時竟風雅起來了?”
此時檐下恰挂着一盞六角白玉刻龍紋琉璃宮燈,柔和的光線氤氲了夜色,也給正站在廊庑下的男女渡上了一層溫馨的光暈。
樂安縣主便在這柔光裡輕盈轉身,裙裾如蝶翼展開,越發襯得纖腰一握,臉上卻是小女孩的天真甜美,她并不急着離去,反而目光朝着檐柱的陰影處似笑非笑一瞟,紅唇微翹,嗔道:“聽說京中高門講規矩,都是先遞帖子再上門的。”
“好不容易見着一個合眼緣的姐姐,我可不想讓她覺得我不識禮數,我雖字寫得不好,但不是有句話,叫什麼……工欲做什麼事,必得先什麼來着。”
她手指點在額頭上,冥思苦想。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李忱一笑為她補全,“可見你平日不學無術。”
“就是這句!”樂安縣主連連點頭,聽到李忱後面的話,又跺腳不依:“太子表哥慣會笑話人。”她咬着唇,眼底波光流轉,“便是如今不會,待我與薛家姐姐常來常往,自也會熏到幾分才學罷。”
許思柔被那一眼看得心虛,幾乎以為樂安縣主發現了自己,但好在她瞥過便收回了目光,似隻是随意為之。
許思柔輕撫心口,按下砰砰的心跳,忽覺有些不對,忍不住再一次擡眸,看着廊庑下的兩人。
卻越看越是心驚,自何時起,一團孩子氣的樂安縣主,颦笑之間,竟也有了少女的嫣然風緻。
腦中有什麼模糊的影像閃過,卻快得抓不住。
恍惚憶起,姑姑有一次對辛夷不經意歎道:“若不是阿忱死心眼,本宮怎麼也得争取下樂安,平津侯府有實權,娶了她,阿忱這位子便多分保障,衛國公府雖是開國勳貴,如今不過表面風光罷了。”
辛夷姑姑彼時婉轉提醒:“陛下那裡尚好說,太後那裡,卻是屬意薛小姐的,再者,縣主還是小孩子脾氣呢。”
“何況,奴婢瞧着,殿下甚喜縣主天真爽朗,倒是真心拿她當妹妹看的。”
淑妃也不過得隴望蜀地随口一說,想也知,一個公府貴女,一個太後的外孫女,便是太子,也不能委屈哪一個為側,何況她亦不想招惹太後和新城長公主,遂搖搖頭不再提起。
許思柔冷笑,如今看來,樂安縣主待表哥,果真是兄妹情深麼?
樂安縣主提到薛辭盈,便見自己這位尊貴的表哥眉目如被春水浸染,微笑颔首:“她自是無一不好,你日後便知道了。”
在李忱想來,他今日提起大婚,薛辭盈卻道剛剛進京,此事不宜操之過急,何況締結婚事是父母之言,還需皇上和父母商議雲雲,此類托詞不過是出于少女的矜持。
因兩人婚事已确定無虞,他沒有嫡親妹妹,樂安縣主亦算小姑子,他樂見姑嫂和睦。
樂安縣主怔怔看着年輕男子眸子中湧上的缱绻深情,忽然有片刻失神:你心中,她既然千好萬好,那麼為何前世今生,你都會見異思遷呢。
眼前浮現父親的面容,再想起如今還被蒙在鼓裡的母親,她心如刀絞。
果然,這世上,如昭憫太子那般用情專一的男子,都死絕了罷。
但畢竟,她不是從前那個真正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她既得天之幸窺得先機,定要為自己,為母親逆天改命。
樂安縣主面上神色如常,隻語調揚起,似乎恍然大悟,俏皮調侃:“哦,我是不是很快便有嫂嫂了呀?”卻被李忱止住,不許她在薛辭盈面前口無遮攔。
檐柱陰影之下的許思柔,再一次被李忱的深情刺痛。
視線開始模糊,宮燈的柔光在眼前交織成一場幻夢,于她,這終究隻是一場夢,總歸要醒來,要面對。
眸子裡的悲傷漸漸被堅毅取代。
薛辭盈與表哥青梅竹馬又如何?終究他們不曾親近,她不了解一個男子的另一面,隻有枕邊人了解的另一面,何況,表哥他,并不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
李忱送樂安縣主離開,正要轉身回書房之際,一人從陰影中徐徐走出,嬌聲喚他:“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