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内室,燃起床頭的油燈,脫掉外袍挂在桁架上,用已經冷掉的水浸了帕子淨面,井然有序地做完這一切,便換了亵衣脫靴上榻。
冬日幹寒,這場雨将下不下,引幾道閃電劃破夜空,平地響了幾聲幹雷。
子夜,良苑的門被人叩得哐哐作響,陳良玉惺忪着睡眼披了大氅出去開門,氅下隻着一層中衣,冷風嗖嗖地往衣服裡鑽。鸢容先是行了禮,而後道:“陳小将軍,公主讓奴婢來請您去。”
“現在?”
陳良玉瞧了瞧漆黑的夜色,怕是已經快要到子時了。
“是。”
“公主可有說何事?”
“公主怕雷,許是鬼怪故事看多了,雷雨夜宮裡要守十幾個人才能入睡,可現在隻有我與黛青兩個人,公主說,請小将軍前去鎮一鎮。”
鎮一鎮!
這是将她作門神使了。
陳良玉點了下頭,道:“煩請稍等一下,我換了衣服就來。”
她随手拿了件常服套上,拽緊身上的氅衣走進狂風,鸢容提着風燈走在前面照路,燈光東倒西歪地搖曳撲閃着,仿佛下一刻就會被風吹滅。
黛青正在用鐵鏟翻動爐子裡的炭火,閣樓裡炭加得很足,剛踏進門一股熱流就從腳沖上頭頂,竟還有些微微發汗。
謝文希将頭埋在被褥裡,試圖用被子抵消炸雷可怖的響聲。
衛小公公在帳旁候着,見鸢容将陳良玉請來立即撩開一側的帳子,朝内禀道:“公主,陳統領來了。”
謝文希從被窩裡探出頭,受驚的小鹿眼盡是慌亂,看到陳良玉跟在鸢容身後朝内室走來眼底的波動才平複一些。她坐起身,柔軟的發披灑至肩頭,雙手緊緊抓着被沿暴露了她依舊感到害怕的事實。
陳良玉于床帳外面的高階上席地而坐,“公主歇息吧,臣女就坐在帳外。”
黛青拿來蒲團。陳良玉手臂搭在屈起的雙膝上,目空前方,不知道在想什麼。
謝文希重又躺回去。
衛小公公放下床帳自覺退到内室門外守着,鸢容和黛青也跟着合上門去了外室的隔間休息,内室安靜祥和一片。
陳良玉掃了一眼這内室,裝潢陳設都極為簡單,床頭的香幾上擺放着一個精巧的鶴身香爐,靜靜往外淌着熏煙。白瓷花瓶簡單插了幾株淡淡的紅梅,清冷而雅緻。
這閣樓雖然離良苑不遠,算上這次她卻也才來過兩次而已。
第一次是剛回庸都熟悉新家時,賀氏看這閣樓精緻細膩,準備給她做閨房,但她一眼相中了旁邊帶門的小院。
她心思神遊着。
“阿漓。”
床帳後面的人開口輕喚,說起來這是謝文希第一次喊她名字,她的聲音總是柔柔弱弱的,但在陳良玉聽來綿裡可能藏針,冷不丁兒就會露頭紮你一下。
“嗯。”她出聲回應。頃刻,覺得自己好像有點過于冷漠,于是又補充了一句,“臣女在。”
身後沒了後話,她靜靜等待着。良久,像是終于思慮好了一樣,謝文希再次開口,道:“真是抱歉,這麼晚了還要煩你過來。”
“公主客氣了,公主既住在這裡,守衛公主便是臣女的職責。”
例行公事的回答,冷冰冰的不帶溫度。
忽明忽暗的刺眼白光照亮整間内室,又一聲轟雷,響得仿佛大地都跟着震顫了,謝文希捂緊了耳朵,等待雷聲過去。
巨大而綿長的轟鳴停止後,室内重新回到靜谧,謝文希又道:“你好像,對我有很深的成見?”
陳良玉一怔,她自問對江甯公主從未有怠慢之處,何故有此一問?
她低估了孩子敏銳的天性與洞察力。
陳良玉正猶豫怎麼答,謝文希又說話了:“我思來想去,是那日在父皇的崇政殿,你看到我沖德妃笑了,是嗎?”
“是,臣女看見了。”她很坦誠地認了,又唯恐傷了謝文希半大的心,又加了一句,“臣女對公主并無成見。”
她不擅長說謊,實話實說罷了。
“在你眼裡,我是個什麼樣的人?”謝文希問道。
陳良玉尋摸着,欲找幾句場面話搪塞。謝文希又道:“你不用敷衍,我想聽你的心裡話。”
陳良玉心中猶如騎兵奔騰過境,她向來就沒學會過作僞,謝文希一句‘想聽她的真心話’,她便兢兢戰戰地吐了實話。
“心機深沉,不堪相與。”
謝文希卻也沒想到她誠笃,帳内半晌沒再傳出聲音。
雨聲罩住了關雎樓,她們說話的聲音被來襲的風雨掩蔽,鸢容與黛青倚着門昏昏欲睡。
不多時,謝文希似是哂笑了一聲,很輕微,輕微到陳良玉以為是錯覺,“我可以理解為你是在怕我嗎?”
怕?陳良玉想她是不怕的,有意避開她卻是真。坦白說,如果不是太子把她送來侯府,她不會想與這個藏着心思的公主有任何牽扯。
她看不透此人,看透一個人是需要很長時間的交際相與的,一來二往,吃透了對方的性格,便自然而然能推算出這人的行事規則,算下來,她們也才見過三次面,而前兩次謝文希給她的印象屬實不算好。
第一面,她狠戾。
第二面,她陰險。
如今是第三次見,她又變得膽小柔順。
她崇尚光明磊落,可在那種血染千裡的境遇下成長,她隻能一次又一次地玩弄計策,算計人心,與其說她是想避開謝文希,倒不如說是想甩開那個谲詐多端、心思肮髒的自己。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們是一樣的人。
“公主睡吧。”她沉默半晌,如是說道。
“我睡不着。如果你願意聽的話,我可以與你講一講我的心事。”
“公主想說便說,臣女在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