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書先生着一襲青衣,一手負在身後,單手捧着書卷在桌椅的過道中來回巡視。
有一人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伸長手臂揪了一下前座孩子的頭發,扯得人上身跟着後仰。卻在對方轉頭之前,他又飛快坐了回去,裝模作樣地捧着書繼續朗讀。
見前座那孩子疑惑轉頭,皺眉看他一會兒便又轉回去了,他樂得偷笑,過一會兒又起身繼續扯人家的頭發。
重複幾次之後,那孩子又氣又委屈,來回看着他和教書先生,似是顧慮什麼,欲言又止,最後悻悻然瞪他一眼又轉回身去。
他得意地笑起來,還在人背後做鬼臉,卻見身側另一個孩子猛地站起身,一手指着他,大聲道:“先生,他欺負人!”
細聽之下,他雖喊得大聲,聲線卻因緊張而有些顫抖。
其餘孩子恰讀到停頓處,那孩子的聲音顯得突兀,一下便吸引教書先生的目光。
他正是嚴高誼與曲婉莺的兒子,名喚嚴正浩。
先生聞聲擡頭,示意大家停下,掃了眼兩人,雙眉緊蹙,沉聲問:“怎麼回事?”
嚴正浩指着捉弄人的孩子,指尖微顫,眼神豁出去一般逐漸變得堅定:“龔玉山欺負人,他一直揪别人頭發。”
“我揪誰的頭發?”
未想龔玉山根本有恃無恐,懶洋洋倚在桌上,反問一句。
看模樣,他大概是這一屋子裡年紀最大的孩子,身材肥胖,頭臉圓潤,側身單手支在桌上托着臉,頰邊一團肥肉被擠壓得凸出,在手背上堆疊。身上衣着華貴,光脖頸上套的平安鎖便價值不菲,隐約泛着靈光。
“她!”嚴正浩指了指對方前座的孩子。
“是嗎?我問一下。”
龔玉山裝模作樣地又直起身,伸長手臂揪了一下前座孩子的頭發,笑眯眯地恐吓:“我是揪你的頭發嗎?我沒有吧?”
“哎呀!”
他揪着那縷頭發不肯松手,前座孩子被扯得頭皮發痛,隻能順着他的力道往後仰,委屈得雙目發紅,卻搖頭道:“沒、沒有……”
前座是個女孩子,一頭秀發烏黑亮麗,被巧手編成精緻的雙環髻,卻被硬生生扯落幾根發絲,發髻也跟着松散,委屈得雙眸泛淚。
“你!”
嚴正浩睜大眼,下意識回頭看向教書先生,卻見對方冷漠抱起雙臂,絲毫沒有要插手的意思,頓時一股無名火燒上心頭,委屈與恐懼通通化作薪柴,竟沖動上前,大力推了龔玉山一把。
“唔……”
不知是他力氣大還是怎麼,未想到龔玉山竟被他推動,帶着桌椅往後連退好幾步,腰背撞上了其他孩子的桌子。
“你找死!”
龔玉山疼得面色扭曲一瞬,很快緩過勁直起身來,大叫着推開攔在身前的桌子,猛地抄起地上的條凳便往嚴正浩頭上砸。
“啊!——”整個學堂陡然哄鬧起來,附近的幾人遠遠避開,鹌鹑似的抱在一起躲在角落。
嚴正浩本就是沖動,那推的一下已經耗盡了他的勇氣,此時見着那向自己腦袋上砸下來的條凳,不由面色蒼白,全身僵住,傻乎乎幹站着不懂得躲開。
“住手!”
那一條凳砸下去,腦門不得開花。教書先生終于坐不住,猛地低斥一聲,那快落下去的條凳竟停在空中,任龔玉山怎麼用力都紋絲不動,定在那兒。
他走上前把條凳放下來,又沉着臉瞪了他們一眼,道:“明日散學後,把你們家長叫來!”接着便走上講台,招呼衆人回座位。
龔玉山“嘁”了一聲,臉色不甘重新坐下來,暗自翻了個白眼,又對着嚴正浩做鬼臉,還放狠話道:“我爹娘不會放過你的,你死定了!”
嚴正浩瞥他一眼,默不作聲重新坐下,面色卻比剛才更白,嘴唇微抿,有些心不在焉地繼續聽課。
書悅站在廊外旁觀全程,不知不覺間身側站了兩人。她觀察着嚴正浩的反應,随口問:“當初這件事,你們怎麼處理的?”
等了會兒沒聽見嚴高誼回答,她轉過頭,卻見對方沉默地看着裡面,神色掙紮自責,似是回想起什麼,垂在身側的雙手也攥成了拳。
見狀,她心下已有幾分了然,便沒追問。
嚴高誼卻抹了把臉,主動交代道:“那時候,小寶散學回來與我們說了先生請我們到書院裡去,問他為什麼又一直不肯說,我便不分青紅皂白先将他揍了一頓,還罰他不許吃飯……”
話音落下,身周場景變換,是嚴高誼府上。
孩子散學回來,果然與父母交代了教書先生囑咐的事,夫妻倆追問為什麼,他卻不肯說,嘴唇抿得死緊。
嚴高誼先入為主覺得他在書院裡闖了禍又不敢說,二話不說便抄起藤條一下抽在他身上,怒道:“給我滾屋裡去,誰都不許給他送飯!”
小孩兒被他吓了一跳,肩膀輕輕一聳,随即哇的一聲哭出來。嚴高誼卻狠心地讓下人把他帶走,于是他便被領着邊哭邊走回去。
入夜,嚴正浩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忽聽門外傳來細微聲響,有人柔聲喚他:“小寶,睡下了?”
他一聽是娘親的聲音,猛地翻身下床,顧不上穿好鞋襪,立刻奔去給她開門,果見曲婉莺提着食盒站在門外。
“阿娘……”他嗅到了飯菜香味,鼻尖一酸,眼淚滾滾而落,随即猛地撲進娘親懷裡。
“诶。”曲婉莺輕應一聲,張開雙臂溫柔擁住他,牽着他的手進屋去,點了蠟燭,揭開食盒,将吃食一一擺上桌案。
曲婉莺到底心疼孩子,背着丈夫偷偷帶了吃食給孩子送去。
嚴正浩吃飯配眼淚,被娘親抱進懷裡柔聲安慰幾句,終于開了口,将事情原委都交代了。
第二日,嚴高誼忙生意,早早出了門去,本是答應下午要回來與妻子同去書院,卻爽約。
曲婉莺在家中等他半晌始終不見人影,便帶着随從獨自去書院。
未想到地兒之後,那堂裡已有好些人,各個非富即貴,坐在桌邊安靜飲茶。見她牽着嚴正浩進門,幾人擡眸瞥她一眼又很快移開視線。
其中一個美婦人放下茶盞,唇角微勾,側頭問教書先生:“原來貴院入學門檻如此之低,無論什麼樣出身的孩子,都能與我山兒同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