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事是政治的延續。
雖然李治在自己的不懈努力下終于得償所願,實現了他長久以來對高句麗出兵的打算,但也僅此而已,他僅僅實現了出兵的打算,因為現在的朝堂到底還不是他說了算——哪怕他是貴為九五之尊的皇帝:皇帝并不一定就能一言九鼎,金口玉言,并且在曆史上這樣被朝臣左右擺布的皇帝才是皇帝的常态。
朝臣和皇帝都是權術的弄潮兒,在這些熟知規則,玩弄政治的人手中,皇帝兩個字并不能決定什麼權力歸屬,它隻代表一種天然的立場,站在朝臣對立面的立場,所以朝堂也是皇帝和朝臣的博弈場,就像李治這一次打定主意,舍棄顔面,撕破臉面都要推進的對高句麗一戰就是李治對朝臣的一次博弈。
皇權就是軍權。
在皇帝們眼裡,軍隊是他們手裡的刀,有這把刀在手他們下能自保,上能開疆拓土,總之就是想打誰打誰,所以李治想要打戰就是想要證明這把刀還在自己手裡,他可以如指臂使,事實證明,李治現在是想多了,所以他幻想中的拳頭隻是稍微動了動手指頭,他預算中最起碼的十萬大軍隻是從長孫無忌手中摳出了一萬大軍,而這已經用盡了李治最大的努力。
李治現在就像是一個沒有多少賭資的賭徒,雖然他看起來身價不菲,但很多東西并不能拿出來擺上賭桌,因為那些價值不菲的東西看起來是他的,實際上現在還不屬于他,就像是他的身份本來應該是一個賭場的莊家,看是擁有整個賭場,卻沒有主宰賭場的自由,他的父皇看似駕崩了,卻也沒有完全駕崩,駕崩的隻是皇帝,并不是皇帝的權利架構,比如長孫無忌就是最好的管家,他就是太宗皇帝為了防止自己兒子輸的傾家蕩産的一道強力保險。
面對長孫無忌這道強力保險,本該端做莊家之位的皇帝李治也不得不親自下場入局,拿着長孫無忌給他的為數不多的賭資來決定自己賭還是不賭,這對李治來說是收回本該屬于他的皇帝的權柄,最終李治選擇了擲出了自己手裡的骰子,他想要有哪怕做錯也要有做決定的權力的權力。
所以這一場對高句麗的“懲戒”之戰在大唐的戰争曆史上隻是一場特别不起眼的戰事,卻在朝堂上有着不一般的意義,它是大唐政治的延續,是李治和朝臣換了一個場地的博弈,戰事勝負背後的價值要遠比其表面上看起來的更有價值。
這是李治和朝臣們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所以戰事雖小,盯着的眼睛卻不少,都在等着塵埃落定的那一刻,骰子落地,勝負即明。
在營州處,李治的皇令到達之後程名振也正式帶領自己的一萬“大軍”開拔前線,在出發之前程名振騎着馬帶着蘇定方圍着自己的一萬精銳視察,一邊呼喊着自己的将士一邊吧紮嘴,程名振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也是曾經太宗皇帝東征高句麗的親曆者,現在這一萬“大軍”的确不算過瘾,不過這一萬人也的确如蘇定方所願,都是程名振治下營州軍的精銳中的精銳,作為此次出征的主将和副将,二人這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鼓舞将士們的士氣。
按照程名振的打算,大軍會在渡過遼水之前做最後的整饬,出了遼水就是戰場。
在停營的夜裡,程名振和蘇定方聚在中軍帳享受着最後的暴風雨茜的甯靜,兩位須發黑白相間的老臣,舉着酒水,就着燈火,靜靜地看着自己手裡的唐橫刀,醉裡挑燈看劍,他們手裡的刀就是他們人生的這一輩子,刀裡來血裡去,誰也不知道自己最終會折在哪裡,除了生養他們的地方,刀就是他們的第二故鄉,也許他們都沒有落葉歸根的機會,手裡的刀就是唯一的羁絆。
蘇定方還有話要對程名振說,并且有些話隻能私下說,比如這一戰是他把程名振拖下水,他明知道長安之行不該介入朝堂的紛争,去往長安之前程名振也已經寫信告訴他要置身事外,但他還是把程名振拉進了這一個旋渦,對此蘇定方一直心中有愧,現在戰事臨近,蘇定方不知道此戰會有什麼樣的結果,所以有些話還是要提早說出來,不然他怕自己沒有機會說出口。
面對蘇定方的愧疚程名振并不想指責,作為多年的老兄弟,他知道蘇定方實際上也沒得選,蘇定方已經不再年輕,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人活七十古來稀,蘇定方現在已經六十了,誰知道蘇定方還有多長的活頭?就像是日落的夕陽,也許一眨眼的功夫就沒了,所以他不可能再像年輕時候那麼等待,蘇定方隻能抓住這一次的機會,這麼一看蘇定方甚至是卑微的,年富力強的時候沒人會想起他,偏偏年愈甲子被皇上記起,所以蘇定方怎麼舍得放棄這個自己等了二十多年的機會?面對蘇定方的請罪程名振唯有一聲歎息,但他也不想聽蘇定方類似交代臨終遺言的話。
程名振問蘇定方道:“定方兄,你與我相知多年,說這些話就是見外了,别人不了解你的才華那是因為沒有伯樂發現你這匹千裡馬,我還能不了解嗎?同樣别人不了解我對你的信任是不知道你我兄弟之間的情義,你還能不了解嗎?所以這些話就不要再說了,如果不是因為信任你我就不會親自點兵相陪了,你就不要有什麼顧忌了。”
蘇定方知道程名振對自己真情實意,如果程名振不願意沒人能逼迫他接受出兵之事,并且還是精銳盡出,蘇定方對他不告而舉,程名振有無數的理由拒絕這次任命,程名振的這個人情蘇定方必須得承,一切盡在無言中。
也正是因為此,蘇定方更要為程名振考慮,他不能做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于是蘇定方拿出一封信交給了程名振,程名振疑惑之下還想打開看看信裡寫的是什麼,現在二人就在面對面聊天,有什麼必要還得寫信?
蘇定方趕緊攔着程名振道:“名振兄,這封信現在不用打開,你也不用看,因為這是我的請罪書。”
程名振更是疑惑:“什麼請罪書?”
蘇定方沉默一下道:“戰敗之後的請罪書。”
程名振聲音一沉道:“定方兄,你這是何意?”
蘇定方誠懇道:“名振兄,你我都是武将出身,都明白沒有一場戰事會絕對勝的道理,這就是未慮勝先慮敗,但眼下這一戰是我把你牽連了進來,你不但沒有怪罪于我,還竭盡全力的支持我,你的心意我明白,因此我不能狼心狗肺,忘恩負義,并且你我也都明白這一戰失利會面臨的後果,這是你早早就提醒過我的事,所以我先行寫下這一封請罪書,如果戰事一旦不利我願意承擔戰事失利的所有責任,到時候不管是我已經戰死沙場還是苟活于世,名振兄都可以拿這封請罪書軍法行事治罪于我,然後也能消弭朝堂的非議,這樣即使我死了朝臣們也不會太過為難名振兄。”
在這一戰上其實不止李治一個賭徒,蘇定方也是,他也要賭上自己的所有打這一戰,但他不想牽連自己的老兄弟程名振,所以現在就想撇清程名振在這場賭局上的責任。
程名振一愣,蘇定方這麼一說他才知道這封信的含義,就是戰還沒打蘇定方就決定自己做戰敗的首犯,先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蘇定方說的未慮勝先慮敗程名振懂,這是兵法,但戰事不利就讓蘇定方背鍋可就不是兵法了,這是找替罪羊?
程名振猛地就把蘇定方遞過來的信拍在桌子上喝道:“定方兄,你這是何意?是看不起我程名振嗎?還是認為我程名振需要為戰事不利找替罪羊?如果在你的眼裡我程名振就是這樣的一個卑鄙小人,那你我今日就割袍斷義,斷了這多年的兄弟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