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若雲欲走近看,方邁出一步,卻似被無形的空間阻隔,無法前進。
他朝同伴們無奈搖了搖頭。
白瑾憶專注地觀察着四周。空中浮動着點點白光。竟也散發出可與鬼火相較的光亮。
“你們看。”
她甩出幾張通靈符。符紙飛過眼前,一點即化。再睜眼時,隻見方才空蕩蕩的平原上,此刻擠滿了半透明色的幽靈。身上各帶一點白光,若不細看,還以為是反射的鬼火。
“哇……好多鬼啊。” 東華嬗瞪目結舌。
“不是鬼。是幽靈。” 寂遲淵開口道。
曾在魔淵中生活過的人,是分得清鬼與幽靈的。
白瑾憶似有所感,擡頭朝他望去。隻見他神色如常,甚至回她以一個微笑。
“此處是舊鬼域。便是你們來的地方。” 他難得多言。
“如何看出?” 季若雲聞言詫異。
寂遲淵朝一個方向指去。
一口大洞,不時吐出一隻幽靈。作噴洩狀,洞口一束強光,直搗天穹。
洞旁放置着兩塊石頭,上面刻着法文。很顯然,是鬼域的界石。
其中一塊界石上,站着一個身材修長的人影。拖曳在地的紅黑色長袍繡着銀白的法文,繁複的銀飾在舉動間清脆作響。男子披落一頭深紫色長發,亦有飾物裝點。白得透明的膚色上爬滿黑色的紋路,像極了符紙上的咒紋。
隻見他左手握着一柄巨型長劍,右手上系着一支短鈴,随着銀飾的響聲,不時嗡鳴着。
鬼域司判,懆遣。
從洞上爬出的,有幽靈,也有鬼。
鬼是通體發黑的,與他們在裂嵬底部所見的相差無幾。隻是舊的鬼域在地表,總歸是有月輝之力,連鬼怪都生更壯悍。有的修出了雙目,則怒目圓睜,空洞的眼眶出現在一團黑霧中,十分滲人。
但在懆遣面前,皆為肖小鼠輩。
他左手一揮,斬斷了眼前鬼身中的長絲。黑影驟然倒地。接着一揮右手,指尖落下一滴赤水,鈴聲徹響。
嘴裡振振有詞。不過須臾,地上的鬼影散去了顔色,隻餘下半透明的驅體。
“過惡既散,渡若往生。”
最後一句活散落。赤水滴入,半透明的身影出點點白光。惡鬼成了幽靈。
“哇……” 東華嬗驚歎道。
衆人恍然大悟。
“這裡……這麼多的幽靈,全是靠他淨化的?” 白瑾憶也不由得佩服起這“素未謀面”的鬼司判來了。
與裂嵬下的鬼群不同。幽靈在此處與常人無異。雖見不得日光,卻因身上的白光與盞盞鬼火,照得亮堂。
有的在三五成群讨論着輪回時日;有所在圍着地上的小坑吸着熱汽,一臉餍足;有的則堆生在别的幽靈身上,已經超出四人高,像一場什麼遊戲。
一隻小小的幽靈漫無目的地飄着。驟然被另一隻高大的撞倒在地,仿佛起了沖突,咿咿呀呀地争吵,聲音愈來愈大。
兩隻身影的白光也愈來愈暗,甚至泛出幽幽的黑色。
白瑾憶看明白了。
這時,鬼司判慢悠悠走來。擡起右手,指尖赤水未幹,朝争吵的兩隻幽靈臉上各點一下。
随後便拖着深色的長擺,叮叮當當,頭也不回地走了。方才的兩隻幽靈像得了糖的孩童,安靜出奇,背對彼此,慢悠悠地飄走了。
直到懆遣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之中,幻象變化。
天旋地轉過後,眼前換了景象。
鬼域還是方才那個鬼域,界石也還是那塊界石。隻是眼前這個,是真的“鬼”域了。
昔日滿目的白光尋覓無處,而是同裂嵬那般,凡所視及,皆為鬼怪。
鬼火亦由藍轉黑,壓抑恐怖的氣氛籠罩鬼域上空。
空氣中充斥着濃烈的腥臭味,是與他們來時的裂嵬深處同樣的氣味。
“這些不是普通的鬼。看模樣,修為不低。” 季若雲沉聲道。
鬼域全境暴露在月光之下,陰氣中,既養幽靈,又助長惡鬼。
不知是什麼讓昔日的鬼域變成這幅模樣。離魂千秋劍身爬滿裂痕,斜插入玄黑的岩石中。滿目的赤水,灘在泥濘之中。其上是一具蜷縮的軀體。
昔日繁複的銀飾似殘花凋落,孤零零地淌在暗色赤水中。紅黑的長袍随意地疊在一處,咒文閃着隐隐微光,被刀劍劃出深淺裂口。
懆遣長身倒在赤水中,雙目盯着将劍抵在自己臉上的來人。一群穿白色長袍,佩青玉牌的元嬰修士。
玉牌是身份的象征。
上刻青龍與白鳳,是當今玄同天境的掌事——三長門。東華嬗忍不住皺眉,湊過去看,同樣被看不見的結界擋了回來。
“三長門……為什麼要殺鬼司判?” 季若雲訝然。
“現在是什麼時期?”
白瑾憶搖頭,問了個更具體的問題。
他們身上的玉牌,與當下的三長門玉牌有微小差異。但和夢境中所見,絞殺鴻蘅仙子的人所佩,卻是一樣的。她瞥了眼一旁的寂遲淵。
那人神情如常,仿佛置身事外的旁觀者。隻在她看過來時,擡起眼眸。
“三長門初立。應是五百年前仙魔大戰後不久。” 他一邊回答她的問題,手指摩挲着劍柄。
“剛立門,就來鬼域殺了管事……這是鬧得哪出?” 季若雲覺得自己對三長門的認知有了刷新。
其實除了他,大家都這樣認為。
畢竟自兩界大戰後的五百年,三長門可謂是玄同天境最強宗門,穩坐着管理位的交椅,屹立不倒反而愈發牢固。
世人皆以為天道化身,玄同天境的光榮。
“怎麼會這樣……” 東華嬗久久無法平靜。
那群元嬰修士神情不屑,其中一人擡腳,踩在懆遣的腹部,極盡羞辱。
“我要見六長門。” 懆遣的聲音低不可聞,嘴邊淌出赤色液體,眼睛卻仍盯着那修士。
“鬼司判。怕不是夢還沒醒?” 修士輕笑聲,語氣嘲弄。“你可知這外頭,早變天了。如今的天境之主,是三長門。”
“是不是覺得很不甘?誰叫你獨坐鬼域,還不肯歸降?要怪,就怪你的狂妄,你這鬼身……”
另外一個修士用劍挑動鬼司判身側的銀飾。嘲笑道。
懆遣聞言,身軀緊繃,冷意自身下蔓延。地底向來陰冷,他很早便知。但待在暖陽下舒坦的日子長了,竟也忘了自己這鬼身,最懼驕陽。
“你們這群人,比鬼怪還不如……”
語意未盡,被一聲嗤笑打斷。
“正道所歸,乃吾仙修。” 元嬰一劍落下,早已是強弓末弩,懆遣頃刻魂魄飛散。
赤水化河,漫開一片金色,淌過鬼怪的足。隻是這次,沒有離魂千秋與搖鈴,将它們喚醒。
不見光輝,鬼域絕生。唯一的活氣,便是那幽靈泛着的閃動白光。無人發現,赤水下的裂隙中,正緩慢爬起的血菊。在呼嘯罡風中搖擺,竟也未曾吹折,固執地立着。
揮劍者神情淡漠。拭了拭劍刃上的赤色液體,揚長而去。
徒留一地亂象。鬼怪暴動,互相啃咬,齧食着鬼司判的屍身。
鬼火幽藍,此刻卻顯得無比寒冷。沖天的血氣,與鬼影在不見光的荒野上糾纏。
從前誕生幽靈的洞口,光柱依然直抵天穹。隻是半透明的身影方一出現,要麼被撲咬上來的鬼撕碎,要麼被激化催生惡念,變成新的鬼怪……
真正的鬼域誕生了。
衆人不忍去看,紛紛側目時,幻境戛然而止。
睜開眼便又是裂嵬底部,面向高大的石像,以及一旁靜默的巨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