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正值深冬,黑夜裡的破敗村落被大雪蒙上一層灰色。沒有一戶人家亮着燈,似乎人人都蜷縮在脆弱的茅屋裡熬着寒冷,唯有海邊凍成的薄冰上有微弱的光在閃爍。
何清踏着厚積的雪,疲憊地在坑坑窪窪的路上邁着腳步。他裹着一件暗色的鬥篷,鬥篷下的衣物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顔色,隻有深一片淺一片的殷紅,昭示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還未愈合。
白色的霧在他沉重的吐吸間形成又消散,模糊了眼前的景色。他的狀态已經很差了,在逃進這個世界前才剛被強光晃過,如今眼中的一切都險些被黑色淹沒,無處可去,隻能向着唯一的亮處走。
他怕保持現在的狀态強隐在黑暗裡自己會一睡不起——他還不能死,更不能死在這裡。
海邊的沙地混着雪,凜冽的海風吹刮着何清單薄的身體,讓他身上薄薄的舊衣被掀起,看上去仿佛搖搖欲墜。
他聽到了巨浪破冰的聲響,是海面上的冰在一點一點被潮水推打。那光源就在海面上,還有模糊的影子在移動。何清本想就此止步,見狀卻是緩慢地走了過去。
走近了,他看見冰面上放着一盞很舊的燈盞,燈盞旁是一個雙手雙腳都被粗繩捆住的幼童。那孩子穿着劣質的布衣,掙脫掉了原本裹在他身上的厚衣服,在拼命地往岸邊挪動,與冰面接觸的皮膚被凍得紫紅。
幼童看到他了,看着他陌生的面孔和裝束,擡着頭絕望又虛弱地求救。
何清沒有聽清他用嘶啞的聲音說了什麼,隻看見那孩子眼中蓬勃的求生欲蓋過别的一切,手掌無意識地張合,像是被凍得快失去知覺前的掙紮,又像是拼命地想要抓住些什麼東西。
這是他的命運嗎。
他靜立地凝視着對方,用力閉了閉眼,最終伸手抱起了小孩,像抱起了一塊冰。
好在他身上的溫度也暖不到哪去。
離開海邊時,天邊亮起微弱的晨曦,一束光沖出黑雲射在海上。與此同時,脆弱的冰面在海浪的沖擊下不堪重負地破碎,燈盞被一同沖刷進大海裡,海水吞噬了海面上最後的光暈。
黑暗裡,幼童緊繃地身體在他懷中緩緩放松,腦袋無力地擱在他的肩上,側頭努力睜眼想要看清他的樣子,卻隻看見被鬥篷帽子和長發遮擋住的側臉。最終他強撐着擡手拽住何清從兜帽裡洩露出的棕色長發,小心翼翼地啞聲問他:“你...是誰?”
何清不語,隻是在反複地斟酌後,告訴他:“我叫何清。”又含着些難過地補上了一句,“你要記得我。”
幼童不解他的情緒,先是因為他也姓何而微微詫異,随後很快品出了對方要離開的意思。他焦急地想說些什麼挽留,最終卻都難以開口,隻能掙紮着在失去意識前用盡全身力氣拉着對方的長發低低承諾:“我會...永遠......”
然而他的話沒有說完就因為太虛弱在何清懷中沉沉睡去。
許是因為有人還在依靠着他,何清強打起精神。他尋到了這片破敗的村落裡看上去最富貴的人家,思忖了片刻,在那戶人家門口堆積的古怪金銀裡放下幼童,用自己身上唯一的鬥篷裹住了幼童瘦弱的身體。
然後,他重重敲響了這戶人家的大門,在聽到腳步聲後轉身離去。
“老爺!今年的東西到了!”他站在拐角處,聽到這戶人家的門吱呀一聲打開,裡面有人在強壓歡喜地喊。
随後是一陣蒼老又帶着些疑惑的聲音:“這次怎麼有個孩子?”
“這...老爺,要怎麼處理?”
蒼老的聲音沉默半晌,突然笑起來大聲道:“祂也見不得我家斷了後代啊——養!把這小孩養起來!”
之後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何清長呼出一口氣,心中大石落地。他知道自己賭對了,于是拖着受傷的身體快步離去。
他在這裡逗留了一個早上,目睹了太陽自海平面緩緩升起的黎明,期間聽到有人在哭嚎,似乎是村子裡的一戶人家,随後就又聽到村子裡有不少人凍死或餓死在雪季的消息。
有活下來的村民穿着新衣,得意又嚣張地點評,說那群窮人不供奉神,死了也别去管,少沾些晦氣。
剩下的他也不知道了。追兵又至,他匆忙回到了遊戲大廳,再輾轉進了副本繼續等着他的機會。
于是他被随機匹配進了這裡,新誕生的中型E-級副本,海神鎮。
于是何軒見到了一個似乎并沒有認出這個與從前截然不同之地的何清。他看着對方十多年過去依舊不變的面龐,一瞬間變得頭腦清明,帶着被重新點燃生命的歡欣,細細品味着腦海中新生的記憶低語:“是兄長......兄長真的回來了!”
随後他搖搖頭,把一切的雜念都甩了出去,腳步歡快地小心迎上去,如同迎接自己的第二次生命。
——“兄長回來了。”他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