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世子葉九尋。”宋訣陵斂了睫,将核桃收進掌心,道,“我又不瞎,他那裝束,隻消一看,就知是東疆人。上山是何等的龍恩浩蕩,那偌大壑州唯有那兒的世子爺一人配享此般恩寵啊!”
宋易聽罷,将自個兒那對老鳳目垂下,沉聲道:“你小子膽敢再這般怪聲怪氣,老子真拿馬鞭抽你!”
宋訣陵那嘴卻是梆硬:“爹,我豈非不識肝膽披瀝為臣子本分?可您倒是睜目瞧瞧當今多少亂事是那人惹出的禍端!”
“你給老子閉嘴!”宋易怒斥一聲。
“爹!您忍、您最是能忍!您為國戎馬一生,最後還不是落得個猜疑滿地,淪為天下笑談?如今鼎州就靠薛李二家撐着,若真行,為何那季侯葉王今兒皆被調去了北疆?萬歲勤于政事自然好,可也不能草木皆兵,将天下攪他個天翻地覆不是?”
北有鼎州黃沙吹營,西有稷州流水長橋,東有壑州峰聳飄雪,南有翎州青山如脈。
九道十六州,魏風有萬年的江山,無垠的沃野,巍弘帝想把每一個權臣都困于一方,運天下于手掌,豈非癡心妄想?
“古話說得好呐,‘君不見左納言,右納史,朝承恩,暮賜死【3】’。”那範栖壓聲勸道,“宋公子,朝野之外咱還是莫論朝綱。”
“成啊,下回您二位書房議事,可莫再論及朝綱。”宋訣陵朝他獻了個笑,“若不能,便縱我荒腔走闆,做個瘋兒!”
那幾位正僵着,忽見前邊聚着三兩臣子,正不住地打量那由小太監攙着的季徯秩。
“纖腰柔膚,一颦一笑皆有美人風姿。”那大腹便便的朝臣盯着季徯秩咂了咂嘴,“世傳其媚君惑上,這般瞧來也未必是空穴來風!那柳腰!若是能握住捏上一段……”
他笑,他旁邊的那些個臣子也跟着笑,笑得肥膘抖動個沒完。
宋易見宋訣陵适才對待季徯秩态度輕慢,還以為他又要默不作聲,誰料他竟一刻不等,聞言隻将手中核桃朝那咂嘴漢狠狠砸了去。
那上品的悶尖獅子頭砸得那臣腦袋上鼓了個包,好巧不巧他又是個識貨的,明白此乃禦賜的上乘貨,故而不敢深究,隻能蹲下去捂着頭痛苦地悶哼。
“咱們走罷!”那範栖垂頭挪步,倏地又側了眸子瞥了那咂嘴臣一眼,道,“這地兒髒呦!”
仨人剛挪了地兒,便遠遠瞧見一少年郎。
那少年郎立于樹蔭之下,半阖着雙狐狸眼,稚嫩的肩被一披着甲的俊逸朗君伸手攬着。
宋易眯眼瞅了良久,問:“那不是顧小将軍麼?孩子已這般大了?”
“少卿說笑了!那位再風流,也不過二十有五,從何處得來一個十餘歲的孩子?”範栖笑道,“那為其長兄孤子顧步染。您是貴人多忘事,忘了顧大将軍了麼?”
“孤子?”
還不待宋訣陵提點一句,那範栖又輕歎一聲,似是責備他這耍刀弄槍的匹夫誤事,他把身略欠,道:
“樞成一十五年,翎州顧大将軍奉旨北上,以其一命換回北疆多少性命!距今不過四年光景,您呐、唉——”
宋易霎時語塞,怔愣片刻這才道:“當年營中多言翎州大将軍,我這糊塗東西,實在不該!”
宋訣陵不以為意,隻側過眸子睨着一輛緩緩晃來的馬車。
“哈,啟州那倆貴子來了。”宋訣陵輕蔑笑一聲。
啟州自古有人傑地靈的名号,魏風統共十六州,可魏風八世家之中,那啟州卻是生生占去了兩家。
啟州徐家乃哺出幾朝宰相的簪纓高門,青史之上每隔幾頁便能瞧見一個姓徐的名臣,多是扶穩魏風江山的現世菩薩。
徐家代代有人才,這輩也毫不遜色。車裡那喚作徐雲承的,甫十五便已是魏風有名的才子。
不過他雖年少成名,卻生來命相不順,幼年幾次挨着了黃泉邊,打六歲便去了荒郊一寺燒香祈福。眼見他在佛前磕頭延壽的日子就快到了頭,哪知又輾轉來了這序清山。
他生就一對露褐瞳子,雖說琥珀琉璃似的别緻,看人時卻難免因深邃而透了些疏離,再加上總喜将薄唇微微抿着,瞧來頗有些不近人情。
再論啟州燕家。
燕家乃開魏天的累功之族,出了不少名将,受賜丹書鐵券。“綏淮”二字乃先帝墨書親賜,燕家将那名小心收了好些年,終于盼來燕綏淮這麼個小祖宗,自是擱掌心裡寵着,以至于那燕綏淮難免生了些驕縱。
他那黑瞳如灌一硯墨,眸光沉沉,鷹隼般的狠戾。又因他自小習武,脊背挺如寒松,行的是氣勢壓人的路子。
“這倆孩子怎還鬧在一塊兒?”宋易起了些興緻,“那徐小子老早不就跑寺裡頭燒香拜佛去了麼?”
“徐公子赴寺祈福之際,燕公子也跟着去了。聽是因那寺裡頭住着位雜技聖手,燕大将軍要燕公子拜師學畫去。”那範栖慢了步子說。
“這樣麼……”宋易喃喃道。
那範栖蓦地壓低了聲又道:“近來略聞風聲,說是這兩家有要結親的意思。倆家乃世交,恰巧徐家長女與這燕綏淮的年紀正合适……就是不知皇上是怎麼個意思。”
宋易聽罷隻無奈地晃了晃腦袋。
這世道變了,就連婚喪嫁娶還得瞧着聖上臉色!
末了範栖要去伺候季徯秩,走得匆忙。那宋易負手而立,隻正色看向宋訣陵道:“我前些日子吩咐之事,你可記清楚了?”
“不就那麼點事兒?”宋訣陵背身朝他揮手,“您鮮少求我,如今這麼一張口,兒子我是哪怕把這山挖空都得幫您辦成呐!”
又是半個時辰,銅鐘鳴,鳥盡飛。
“登山——”長袍夫子高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