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手上滿是拉弓握劍的厚繭,有些人則是十指淨如白玉,文人雅士與俠者武人竟咄嗟可分。
他得了利,謝過徐雲承,又轉着眸子好似在尋什麼人。那視線飄着,最後落在了那最富于春秋的仨人身上。
其中一人左手持一八卦鏡,右手握着把扇,一來二去便遮去了自己手中紋路,看樣子像個道士,說不上文,卻也道不出一聲武。那人眉清目秀,眸子清亮如林間泉,光是立在那兒就叫人嘗着了拂面夏風似的爽然。
那道士把折扇在指尖敲了半晌,這會兒才将那扇唰啦一展。烏衣子弟們還以為那扇面是何等的高雅,哪知入眸的卻是令人咋舌的墨書四字“風水正好”。
衆位公子哥兒目瞪口呆,嘴上雖是不說,心裡卻也都盤算上了——他們是為了當大官兒才上的山,可不是為了沿街算命,招搖撞騙!來日拜入哪門都好,可千萬不能和這臭道士沾着邊兒!
那道士說話,沒人想聽,直到那人慢悠悠地報出名姓,講堂才又變得鬧哄哄起來。
江臨言。
北疆那誓死不入官籍的名劍客。
當年他最風光的時候,不知有多少官爺拉下老臉求他将膝下風雛麟子收入師門,哪知被他一一回絕。他在北邊逍遙似散仙,久了也就再沒人知曉他蹤迹。
也是,他提着那麼一身行當,走到哪兒都像個裝神弄鬼的牛鼻子老道,能把他同那江劍客牽扯在一塊兒才奇怪。
宋訣陵見着江臨言,鳳眼微攏,眼裡的訝異在那人轉眸過來時速速散了個幹淨。
季徯秩乜斜了眼瞧他,捕着了其面上淺淡驚詫,笑道:“怎麼?這江劍客不合二爺心嗎?”
宋訣陵将眼睫垂了,淡道:“說不上。初聞其轶事,我還想其為一魁梧大漢,沒想到竟是一八尺白面男兒,瞧着還頗迂。”
李迹常笑笑,搭上了話:“若這些個前輩皆與俗人無異,何必喚作奇士呢?”
“是這個理。”宋訣陵眯縫着眼,他轉了話鋒笑道,“這江劍客身旁那人……瞧上去不比阿承還要冷上許多麼。”
“那是。”燕綏淮看也不帶看,接道,“阿承不過面上冷了些,性子可是暖的。”
這燕綏淮說罷才溯其目光瞧去。
一人劍眉凜冽,立在原地一言不發。那人的長睫向下垂着,将眸水掩住半分。衆人喧鬧,他瞧兵書,偶爾擡頭瞧人,也把他們當擺設似的潦草一瞥,好似那寡淡眸子裡容不進半粒沙。
“名姓。”江臨言把扇收了,拿來敲他,又攥住那人的手腕,抽走了他手上兵書,還順勢拉來他的袖抹了抹頸間登山汗。
“溫、沨。”
那冷面郎君聲量不大,卻驚得滿堂無聲。
山間淺秋風這會兒突然像是從北邊攜來了重寒,諸位子弟隻覺一股涼氣從腳跟往背上猛攀。
“可是那位剿匪高人麼?”季徯秩瞳子隐隐晃動。
“高人?”燕綏淮冷笑道,“還不如說是儈子手。”
倆人說得都沒錯。
溫沨是高人,也确是儈子手。
樞成一十八年,溫沨孤身提劍去山寨剿匪,他不分善惡老幼,目見即拔刀,寨子裡外無不血流成河。
待官府得知消息,忙派人趕到那寨子之際,那地兒已然壘了座屍山。幹涸的血液裹住了足下沃土,殷紅的東西漫出了叫人幹嘔的腥臭。活的東西一個沒見着,隻有那山寨的牌坊上被刻出了透血的“溫沨”二字。
這江湖人連婦孺孩童都不放過,來日若對他們這些高門子弟生了怨氣,可會刀下留人嗎?
會嗎?沒人能給出個準話。
講堂間議論紛纭,可溫沨到底沒施舍他們一眼,僅伸出隻手來向江臨言讨要兵書。他手臂那麼一伸,從寬袖中露出一截臂,上邊盡是瘆人的大小傷疤。衆人如鲠在喉,面色都不大好看。
那仨人中最後一人這時眼一彎,拱手笑道:“在下稷州柳契深。”
那人眉目含情,手中一把玉笛被他用三指勾着,瞧來針似的輕。他的一舉一動無不像個流連煙柳繁華之地的浪蕩子,隻是他那雙手倒一分不像傾杯戲人的手——左手掌關節處伏着厚厚老繭,虎口處留了好幾道疤,細小傷痕更是密密匝匝。
少年們面面相觑,多是不曾聽過此名,唯有季徯秩幾步走上前去。衆人還沒來不及思索這小侯爺是要幹些什麼,那人的雙膝已砰地砸在了地上。
三叩首過後,季徯秩這才仰面道:“晚輩早便聽聞稷州有位姓柳的年輕前輩,百步射楊,一箭透五甲……”
柳契深面上笑意濃濃:“這就值得你跪了?若我不是,豈非白白跪錯了人?”
季徯秩斂睫,道:
“晚輩見您手中疤痕多生于拉弓射箭易傷之處,且握笛手法乃執弓者常行,雖不知您是否為所尋之前輩,卻能笃定您是位弓手。若是晚輩稀裡糊塗認錯了人,還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莫與晚輩之間生了嫌隙。”
柳契深哈哈大笑:“那人兒是我沒錯,但這稽首大禮你在這兒行完了,拜師的時候你可不就沒事兒幹了麼?你先起來。”
那季徯秩好容易得了準話卻反而更加迫切:
“晚輩稷州季徯秩,望您能收晚輩為徒!”
“哦?你便是邦宸侯次子?”柳契深走近了些,道,“……巧啊、真巧!想當年我三次拜會邦宸侯時可是連你的影兒都沒瞧着,如今竟能歪打正着。”
柳契深略微弓身,把季徯秩掐腰拎起,不顧那人是何等的驚慌,隻蓄起笑來端詳季徯秩的眉目。
“當真如畫。”
他勾着季徯秩的臉,瞧着瞧着,那雙柳葉眉卻忽地折了起來,他歎道:
“令兄與我乃是刎頸之交,然三年前我因俗事纏身未能前去吊唁,遂成積憾。你入我門下,也算消我多年愁,填我悔恨心。”
“……我哥麼?”
季徯秩眸中略浮淚,聞言便軟了腿又要跪,被柳契深伸手攔住。
“還跪嗎?還是别了罷!夜長夢多,我憂心你哥今夜入夢向我讨說法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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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訣陵盯着季徯秩琢磨了好一會兒,腦子裡邊季徯秩那綿裡藏針不甘下風的模樣與在柳契深面前顯露出的惹人垂憐的乖順模樣雜糅在了一處。
嬌花常帶刺兒。
季徯秩一身的刺兒,卻并非嬌花。
在宋訣陵心裡頭,季徯秩合該是那替花遮雨的翠葉,任雨淋,任風吹,再落到地上,和醜陋的他融在一塊兒,而非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哪怕落了也是白的。
然眼下他讀不懂季徯秩,不能總叫自己耽于扭曲的妄念之間,便索性收回了眸光,自腰間取出一張畫像,仔細比照起那些個人兒的臉來。
末了,他徑自尋一鶴發染染的老翁而去,了。行至那老翁跟前時,一身嚣張跋扈的浪子勁兒已被他散了個沒影兒,還見他規規矩矩地拱手道:
“師祖,徒孫謹尊家父教誨,今特前來求拜師祖為師。”
那老翁捋了捋長須,沒有要推辭的意思,隻問:“你就是宋易的兒子?”
宋訣陵垂着頭,隻把腦袋更壓低了,點了點。
那老翁咳一聲,道:“成了罷,既然要拜師,莫要再喚師祖了,今後便改稱師父罷!徒弟不成器,師祖二字老夫還擔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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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長思與沈複念雖為雙生,走的路卻大相徑庭——那沈大磕頭拜了武人江臨言為師,沈二卻跪在了隐居已久的先朝宰相跟前。
北世子李迹常本就屬意江臨言,誰料被沈長思捷足先登,然他視若無睹,行至江臨言身旁,也是一跪一拜。
沈長思怕那人如願,着急忙慌也跟着他拜。沈李二人不玩孔融讓梨的把戲,頭磕完了,也就大眼瞪小眼起來。
江臨言瞧他們那副争搶模樣覺着好笑,道:
“得了,你倆拜堂成親呢這是?再不起來,我可就念了?”
念?
念什麼?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隻都還跪着。
江臨言片晌卻忽地正色起來,他把手背在身後,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緊接着就是震得滿講堂齊發愣的渾厚一聲:
“一拜天地——”
那沈李二人自覺丢臉,急匆匆地相互攙着起身,再不敢跪,隻是皆垂着腦袋,一時半會兒沒臉再瞧人。
“我收徒沒那麼多講究,不在乎這一人兩人的,你們争個什麼勁?”那江臨言笑笑,忽然隐秘地說,“來、你們二人給我報報生辰八字,為師給你們算上一卦。”
二人面面相觑,倒也沒多問,隻爽快地将八字報了上去。哪知江臨言說是要蔔卦,也不過把杯珓随意往半空抛了一拋,而後接在掌心,再用另一隻手蓋在上頭,不待揭開來看,便道:
“沈小子,你是塊當師兄的好料子,日後你當師兄。李小子!你年齡雖稍長于沈小子,可天意不可違,你這師弟可要當好咯!”
未蔔先知,他們這師父可是有真本事。
李迹常這才明白,這江臨言原是知曉鼎州那不成文的規矩,故意拿他倆來逗樂呢!
他笑着撇了撇嘴,掩飾着心中的不快——魏風就屬鼎州最重長幼,稱兄道弟都還要講究個生辰先後,一時要他喚一小他七月之人作師兄,他如何能接受?
沈長思這會兒占了便宜,笑意不住地往外瀉。恰巧他又是個不認生的,笑着笑着就把手往人家肩上攬,道:
“這算什麼事兒?世子爺,來日念熟了便不覺别扭了!”
李迹常笑笑,既沒動沈長思搭在他肩頭的手,也沒去辯駁。鬧夠了,沈長思低聲問李迹常,今兒對拜師作何感想,李迹常略微琢磨,說了這麼一句:
“我覺着咱倆以後日子不好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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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東世子葉九尋在溫沨身前跪了許久,終于賺得那人放下兵書,目光下挪。
溫沨一身冰寒,這世子卻未顯露半分懼色,隻把頭磕在地上,一字一闆道:
“溫前輩!九尋生來愚鈍,家中先生皆道九尋不是塊習武的好料子。但九尋既為東世子,将來便需領那偌大的東壑營。習文救不了東疆百姓,更守不了壑州生靈。九尋不願做紙上談兵的先生,隻求來日握劍戍邊,保境息民……望您能收九尋為徒!”
那玉抹額被敲在地上,發出清脆幾聲響,好久過後那之間才融進溫沨不濃不淡的一句:
“擡起頭來。”
這世子眼中光芒烈得像團火,隻消一眼便逼得溫沨蹙起了眉,他沉默良久,好久才輕飄飄吐出三字:
“無悔麼?”
“無悔。”
“起來。”
溫沨垂着眸子又将臉别了過去,不再張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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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這序清書院專供王孫貴胄求學,學舍自也不同于山下書院——世家子弟各自分得散于山水之間的一軒。
風雅是風雅,路也是真不好走。
季徯秩被安置在了玄澈軒。那地兒很偏,到了夜裡站在屋頂望,也僅能隐隐瞧見宋訣陵那寒矜軒的幾點燭光。
他的好師父憂心他一人居于此處恐嘗孤愁,便贈了隻白玉笛給他解悶。隻是贈物由他,如何吹不歸他管,技巧全都留給這小侯爺自個兒看書揣摩。
朦胧月光潑了漫山遍野,樹影本就曲折,潺潺溪流将那些落在水面上的影兒打得更是碎。
季徯秩勾着玉笛攀上屋頂,把書攤開置于膝上,照着那白紙上頭的圖和字兒摸索起來。
月色正濃,卻不一定有賞客。人呐,總愛在七七八八的雜事中瞎折騰。宋訣陵坐在那寒矜軒窗邊,阖着鳳目正思索他爹如今際遇。他不明白他爹從前拼死拼活地守着魏風,究竟換來了什麼?
一身傷痛罷了,如今甚至有家難回!
一介護國名将竟落得隻能于朝廷中同一群不識人間疾苦的文人斡旋,拼舌尖刀槍!
他爹究竟求什麼?
就為了一“忠”字,為了那無人稀罕的情義,竟叫山荊骨肉都低頭免遮天!
宋訣陵把拳頭愈攥愈緊,怨惱之意近乎要将他的理智吞沒,這時幾道銳得刺耳的笛聲卻忽地飄來,掃清了他腦裡混亂不清的東西。
隻是他雖是不想了,卻是被吵得頭昏腦脹。
“這玉笛罷,早不吹,午不吹,偏要晚上吹,可是以為方圓幾裡就他一戶人家麼?動聽也就罷了,偏還是這般的難聽!”
宋訣陵雖埋怨那笛聲難聽,卻學着季徯秩攀上了屋頂。末了,笛聲停,他望着那邊的燭火熄,坐在陶瓦上聽了一夜的風聲。
不過夜長呐,好夢可未必多。蠢蠢欲動的東西從屋子裡爬了出來,一路向北,逐漸消隐與夜色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