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
樞成二十年。
那些個渾圓水珠雖說是忙着摧殘翡葉玉瓣,卻還是留了幾分心力在檐頭織成絲羅帷幕,蒙住了屋中人向外窺探的黑眼珠子。
燕綏淮最是厭惡雨季,這會兒支頤歇在窗邊也沒甚精氣神。
他皺緊眉宇,長指比劃着在窗紙上刮了又刮,卻不知怎麼刮出了幾抹不合時宜的紅豔。
他的心劇烈顫動起來,心跳聲大得掩住了他難以忽略的耳鳴。遙遠而陳舊的鮮血攀上他的臉龐,雨水浸濕的土壤漫上來令人作嘔的腥臭味。
那位披着甲胄的魁梧将軍被五六餘名燕家兵士摁倒在泥水之中,可那人仍舊不卑不亢,隻撕扯着嗓子怒吼幾聲:
“燕年你這該死的狗東西!!!我竟癡癡以為你知黑白!”
燕綏淮他爹聞言并不作答,隻漠視着那人在泥水中掙紮。
再後來燕綏淮那對墨黑瞳子皆被烈火與鮮血塗抹得鮮紅,他哆哆嗦嗦含着淚,欲低頭,他爹卻鉗住他的下巴,不斷催促他朝前看,道:
“淮兒,狗背叛主子就是這麼個下場!今日所見,不可言說,但你決計不能忘!”
年幼的他淚眼婆娑,抽噎問:“誰、誰是我們的主子呢?”
他爹扶住他的肩,慢慢矮下身來。粗指揩去了他的淚,他爹道:“誰能坐上九重天上那位子,誰便是我們燕家的主子!”
瓢潑大雨中,眼前的碧瓦朱檐燃燒起來,濃煙被雨霧壓着往天上湧,摻雜着泥土鮮血與焚燒的刺鼻氣味終是逼得他跪下嘔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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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燕綏淮回過神來,眸子有些濕潤。他隻把眼眨了眨,生生咽下了淚去,“近來怎麼總想起那事,真真晦氣!”
燕綏淮哼哼唧唧個不停,倏然思如泉湧,鋪開宣紙,提起那支被墨潤濕的紫竹狼毫筆要畫幅畫。
照燕大公子本意是要畫他的心上人——徐雲承他親妹妹徐意清——以打發時光,不知怎的落筆竟畫成了徐雲承。
燕綏淮曾師從京城名畫師梅徹,畫工自是毋庸置疑。幾筆落,那谪仙人已是躍然紙上,那寒中夾暖的神情更是出神。
燕綏淮忘情地瞧着,禁不住感到遺憾,水墨丹青根本繪不出徐雲承那對琥珀色的瞳子!
他盯着畫愣了半晌,又想到徐雲承近來待他不知有多漫不經心,便蘸了朱墨打算如同大理寺審犯人那般在他臉上畫個大紅叉。
哪知身後倏然伸出隻手來箍住了他,将他的魂吓得飛了大半,還聽來人淡笑道:
“怎麼?可是要給我簽字畫押麼?”
燕綏淮聞聲識人,知是徐雲承來了,他心中難免歡喜,可卻因着久積怨惱而不甘心表露,便冷着臉道:
“我何時言我要畫押了?不過是想在一旁題個名姓罷了。”
“哦?”徐雲承玩味道,“原來是要咒我死?”
丹書不祥,一咒生者亡,二描死人墓。
不是二,那不就隻剩了一麼?
燕綏淮一聽急了,忙道:“說什麼不吉利的話呢!我、我那是蘸錯墨了!”
徐雲承輕笑着松了他,隻将燕綏淮扔在地上的廢紙收拾齊整,在桌上一一展開,鋪平。他細細端詳了一陣,問道:
“近來我可做了什麼惹你生厭之事了麼?這一張張皺的廢的,怎畫的皆是我?”
燕綏淮霎時着了慌,直叫耳根通紅也沒思索出個解釋的法子。
不知是因前幾幅畫得忒不稱手,還是因着他吹毛求疵過了頭,一會兒覺得題的字不對,一會兒又覺得畫中人的眉宇不及徐雲承半分好看。
揉了又畫,描了又抛,便這樣了。
這叫徐雲承誤會了,他本該好聲好氣地哄上幾聲的,但此刻他正生着氣,也就無賴似地理直氣壯道:
“誰人會逮着勞什子畫!!”
徐雲承并沒有要追究的意思,隻緩緩撫了撫他的肩,道:
“我來這兒不是為了興師問罪的,見你近日有些消沉,放心不過,來看幾眼罷了。你既無大礙,那我便順道拜訪顧公子去了。啟州一别後,少有時間同他叙舊。”
找誰?顧公子?
顧步染?!
前年,顧步染叔父攜顧步染一同北上祭父,去瞧一瞧鼎州無垠的大漠——那埋葬了他爹屍骨的巨墳。
二人途徑啟州,因顧家與徐家乃為世交,他叔侄倆便因此得了徐家主的熱情招待。那二位在徐府住了約莫兩月,顧步染也因此結識了徐家兄妹,以及那對兄妹的竹馬燕綏淮。
燕綏淮那會兒情窦初開,稀裡糊塗地認定了自個兒喜歡的是徐意清,自然提防起顧步染來。然他再愚笨,也知近水樓台先得月的道理。那顧步染住在徐府,與徐意清的閨房之間不過隔了幾堵薄牆,而燕家與徐家那可是隔了幾條長街!
更何況顧步染為南州冠冕,出口成章,而他燕綏淮不善詩文,腹中草莽。每當徐家兄妹同顧步染行茶令玩得不亦樂乎之時,他隻能作一隔街看戲的客,好似以往隻攏着他的月光生了腳,一寸寸地離他遠去。
他繞在徐雲承身畔,盼徐雲承替他多向徐意清美言幾句,可徐雲承把他的話全當成了耳旁風。
徐雲承不摻這渾水,他自力更生還不行麼?那倆月裡,燕綏淮沒一刻沒閑着,總跑徐府裡頭去給顧步染使絆子,一來二去便同顧步染結下了梁子。
後來顧步染歸鄉,燕綏淮的心才放寬。
趕走了一隻觊觎自己心頭肉的蒼蠅,他可得意!
可近來他又聽聞如今那顧步染仍與徐意清保有書信往來,這事徐雲承竟也是知道的——他的篝火旁霎時仿若起了風,将自個兒的怒火星子吹得肆意飛揚。
他不是不知徐意清隻把自個兒當作兄長般敬重,但他就是受不了她和徐雲承一道将他隔絕在外!更何況徐雲承同顧步染本就是才子相見,惺惺相惜。
顧步染這厮奪了他的小清還不夠,還想搶徐雲承?
燕綏淮愈想愈覺得委屈,長臂一伸便環住了徐雲承的腰,把他猛然拉來,将腦袋倚在了他的腹上。
“不許去!!”燕綏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