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季惟曾是魏風先朝三皇子舊部。二十二年前的一場兵變逼瘋了那年輕的先太子,迫死了二皇子,助三皇子登上了九重天——那三皇子成了後來的巍弘帝。
季惟本就出自稷州名門季家,作為那人稱帝的首要功臣,順理成章地封侯西疆,再輔以二人并肩沙場的過命交情,便有了十六年前巍弘帝為季惟次子翰書賜名一事。
當年那巍弘帝雖已有子嗣,但為防外戚許家恃寵而驕,便有意冷落了許後與長子魏千平,将自個兒那少得可憐的父愛全分給了季徯秩。
七歲之前,季徯秩便沒少進宮。那巍弘帝将他捧在手心,破矩容他喚自個兒作“皇叔”。
七歲之後,季徯秩被召入京城充任太子伴讀,皇宮成了季徯秩的家,乃至于宮内至今仍留有供其居住一殿。
笑語猶生于耳畔,舊人卻怎麼已是風中秉燭!
季徯秩絞着手,沒了言語。
葉九尋窺見那人瞳子裡的水光,貼心遞過去抹帕子。但是季徯秩沒哭,隻接過帕子,捧着銅手爐又發起愣來。他問葉九尋:
“九尋,你說,我爹也會學着朝堂諸臣參與黨争麼?”
葉九尋略微思忖,笑着搖頭道:
“這我如何能得知呢?不過照如今局勢,隻怕踽踽獨行者應是少數。如今太子勝在治世之才,敗在病軀羸弱;二皇子勝在身後無外戚糾纏,敗在血統一詞兒;三四皇子又輸于長幼秩序。倒真沒一條兩全其美的道路。”
季徯秩把頭點了,再坐了會兒便回去尋他師父去了。
葉九尋将那還熱着的手爐擱在案上,想起了随婚書而來的那封家書。
他爹在信中同他交代了白、葉二家同道之事,又道他們倆家明面上雖依舊是偎依取暖的不參黨争者,然現今已站定了二皇子魏盛熠。
葉九尋百思不得其解,他爹那倦厭朝争之人怎麼就學着争權奪勢、畏首自保了?
僅是時勢逼人麼?
難道他爹不知為何擁護當朝太子魏千平的多以北疆出身的官員為主麼?樞成一十五年的血仇,他爹這東疆王能忘,可北疆人不能忘也不敢忘!
難道他爹就沒思考過,若是有朝一日那二皇子魏盛熠真的登上了九重天,他是會傾盡心力伺候這唾棄他的魏家天下,還是與他那些個蘅秦血親一拍即合?
他爹今兒這般可是時勢逼的麼?這是利益熏黑的心催的!
葉九尋一向以正直自诩,卻未料也會有扯謊欺人之日。罪惡感如猛浪般搖動着他的心神,他愈發覺得喘不過氣來,隻能将懷中信取出,撂進炭盆裡,一點一點瞧着它化成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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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呼嘯着鞭撻人,直打得人膚碎皮裂。
江臨言伸手将那木窗阖嚴實了,這才搓着手回到博古架前。他自暗格裡取出一沓信來——全是寄給溫沨的。
溫沨住的地兒太高,尋常信鴿飛不上去,故而寄給他的書信全由江臨言代收着。
“這信近來送得愈發地不知節制!我這兒都快成了養飛奴的地兒了!”江臨言笑道。
溫沨向來聽不進他的玩笑,隻略過了,挑了封信粗粗讀了讀,神色轉而凝重起來。
江臨言問:“怎麼,還是那些事兒?”
溫沨點了頭。
“哎呦!那皇帝老兒這是真快死了,急咯!”江臨言哈哈大笑,蓦地又正色道,“不過阿沨……我自認是你兄弟,知道不該勸你,但你可要想好了,你當真樂意在山上消磨你的一身本事嗎?那些執意留山的倔爺,大多以至風燭殘年。我知你恨那衣着錦繡内裡如獸的臭官兒,你不甘作供他人驅使的賤馬,但若世間清士皆如此,天下豈不作贓官污吏的饕餮盛宴?”
“你憑什麼勸我?你不也打定主意要留山?”溫沨蹙起了眉,“如今那人把手伸得太長,作弄出個官吃官,人吃人,還叫冗官冗費壓彎民腰來肥己肚——江臨言,這天下你就不想改?”
江臨言把折扇一下又一下地敲在掌心,眯眼笑道:“哎呀呀,這亂世濁得像墨池,我再伸一隻臭腳進去,那還了得?”
江臨言伸扇點在溫沨的唇上,不容他再張口,道:
“阿沨,你忘不了幼時所學之‘天地君親師’罷?你同我一個隻讀過幾本破書,又失怙失恃的臭道士比什麼呀?”
“信口胡言!”溫沨用手拍開那扇,怒道。
“好好好,嗻——奴住嘴,奴住嘴!”江臨言笑着讨饒。
見江臨言笑得谄媚,溫沨也就垂頭不再理人。他不住地翻着江臨言遞來的信,翻到一封血書“餘孽”二字的,遽然頓住了手。
他正奇怪,方想把那信拆了讀,哪知被江臨言餘光觑見了,劈手奪了去。那江臨言把信往袖袋裡一塞,拊掌含混道:
“哈……阿沨,你不知道罷?我從前住的破屋旁邊有一窄巷。呃、那巷子裡跑着隻喜歡咬人的癞皮狗。前些日子那畜牲生崽子時被凍死了,它的崽子卻活下來了!你猜怎麼着?那崽子也咬人!哈哈哈……街坊都罵它做‘餘孽’呢!——嗳!那信帶血,兇!你看不得、看不得的!”
“發什麼瘋?”溫沨皺眉斂了睫。
恰巧那江臨言聽聞屋外有動靜,便支起窗來瞧,隻見一少年披着氅衣立在湖岸邊,手上提着盞燈籠。
他眼一彎,旋身笑道:
“夜深咯,你的好徒兒尋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