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
樞成二十三年
魏風·缱都
東風浩蕩,檐下鐵馬叮當敲響。
一堆病骨癱在龍榻上,邦宸侯季惟受召跪于側畔,卻是良久無言。這雕龍刻鳳的殿内阒然無聲,仿若一隻空匣。
“穿着甲來的?”終還是巍弘帝先開了口。
“回陛下,臣在沙場上待的日子太長,這甲也就成了衣。”
“那你在北疆瞧着那些大漠狄人,難不成回來瞧朕也成了野人?”那病帝伸指略挑開床幔,将他的姿容稍稍打量,淡笑一聲道,“朕已瘦得脫了相,侯爺倒還真是朗俊依舊。”
“陛下說笑了。”季惟不承他情,說罷隻給他磕了一個響頭,道,“臣錯了。”
巍弘帝身子沒動,隻瞧着季惟的臉兒瘆笑一聲:“錯?你哪兒錯了?”
季惟恭順地說:“陛下覺着臣哪句話說得不中聽,臣哪兒便是錯了。”
巍弘帝皺了眉:“阿惟,這官腔好生難聽,趕些收了!”
“克己複禮乃臣子本分,臣不敢違逆。”季惟說罷隻把頭壓得更低,重甲壓人,他的吐息卻是一分不亂。
那巍弘帝怅然地望向空中一團虛無,朦胧中盡是他二人當年跑馬的草野。他怔愣片刻,指間攥緊的錦被刹那好似化作了跑馬的辔繩一段。
故夢散盡,巍弘帝咽下喉中不甘,冷嘲道:“當年你三箭射死朕二哥的時候,沒見你不敢。怎麼今兒話也不敢說,就連朕的眼睛亦不敢看?”
“昔年陛下為三皇子,臣可平視。而如今陛下高居九重天,臣唯能仰觀。”
“别人如此言說,朕還當他們明事理。為何聽你說來,朕卻覺得字裡行間裡滿是譏諷?!”
季惟從容道:“陛下多慮。”
“陛下、陛下啊!當了這皇帝真就失了名姓,失了兄弟,唯一活着的皇姐還對朕嗤之以鼻!阿惟——”巍弘帝哀切呼喚一聲,“當這皇帝朕是真真憋屈!”
季惟垂了眸,難得咧了嘴卻叫面上劃開一道冷笑。
憋屈麼?
當年風雲莫測,那喪心病狂的先朝三皇子不論東宮裡頭妃妾出自何門,亦不管其中宮人何其無辜,全叫他們化作了腐肉一堆。
滿宮腥臭逼得前朝長公主一個飒爽女将至此卸甲入佛門,亦逼得那二皇子一個厭惡手足相殘的邊關大将提刀指親,最終死于季惟的重箭之下。
末了那瘋太子自焚而亡,先朝三皇子則成了這樞成年間的巍弘帝。
不就是自個兒選的路,他到底哪裡憋屈?
“季惟!”巍弘帝見那人神色恍惚索性拔高了聲,他透過床帷瞥見那人身子略微顫動,便苦笑起來,“你、眼底可還能瞧得着朕麼?”
季惟趕忙把頭磕在地上道:“求陛下恕罪!”
巍弘帝仰天長笑,嘶啞的笑聲灌滿金殿。
——苦,好苦啊,天公既奪其血親,何故将那曾經與他餐風露宿,笑論天下的季惟也奪了去?
這一放縱大笑牽來了一陣劇烈的咳嗽,他隻将喉間棉絮般的一團溫熱緩緩咽下,把手伸出帳外擺了擺,令那些聞聲而來的内宦都早些滾出去。
“季惟,這麼多年了,朕就隻是想聽聽你的心裡話。當年我将季恍派去北疆,你恨朕不恨?”
季恍?
巍弘帝說出那兩字時,季惟的五髒六腑都仿佛擰在了一塊兒。
他的長子季恍殁了已有七年了,過去了兩千多個日子了啊,可心碎之音卻還在耳畔繞着。武将再怎麼刀槍不入,也并非真的銅身鐵心,巍弘帝割下他的肉,如今卻怎麼才來問他疼不疼?
季惟緩緩吸了口氣,隻将心中如山的苦痛費力熨燙平,他面不改色道:
“他為陛下之臣。”
“可他為你的兒!”
“聖命比天高,臣子理當多體諒體諒陛下才是。”季惟眸也不擡,平靜道。
“侯爺倒是看得通透!可你以為朕當真不知你性子幾何麼?你若當真不怨朕便好了!咳——”巍弘帝狠命揩去嘴角血迹,又道,“你最近可還見着宋易?”
“陛下不是不願臣同他相見麼?臣不敢忤逆聖命,對宋少卿現狀也不過略有耳聞罷了。”
“他、可還好?”
好嗎?
宋易近日染上了風寒,無法入宮面聖。
好巧!偏是這時候染上了風寒!
季惟不可自抑地悶笑起來,就連身子也有點抖:“陛下這般豈非明知故問?——能好麼?您明知宋易他生了個又倔又犟的臭脾氣,明知他離了大漠好比魚離了水,卻仍要把他與鼎州分割開。八珍鼎食,何如故鄉!您不就是想叫他渴死麼?”
“如若今朝不将悉宋營與宋家分割,往後隻怕更難!”
“哪怕您叫他當個手無兵權的士卒,而非一個編校藏書的秘書少監,他也斷然不會同您鬧至這一地步。更何況陛下您打一開始不就沒想要那飽受甘棠之惠的宋家好過麼?”季惟擰緊眉頭,說罷又是一叩頭,“臣肆意揣度聖意,實在該死!”
巍弘帝啞聲笑了:“該死?朕做了這般多的錯事兒,該死的不是朕?”
他咽着喉血,思緒亂飛。
沒稱帝之前,他已擁有許多,但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滿足不了他那愈發強烈的權欲。他拉弓指皇親,提刀翻朝堂,這才艱難爬上了九重天。
他太貪心,一出杯酒釋兵權,将數十功臣貶作庶民,但總有人留下,比如他的三個結拜兄弟——謝封、宋易與季惟。
還不如狗!
謝封死了,死于他不願深究的通敵叛國之罪。當年衆說紛纭,他卻裝了聾子,快刀斬亂麻,将謝封九族盡誅,就怕一人道出其實是他這萬歲爺錯得徹底。
宋易活着,權沒了,家遠了。他把宋易派去了秘書省。一介武夫雖善讀兵書,但哪裡知道如何編史亦或編校藏書?他叫宋易那戍邊大将軍成了秘書監裡被儒流恥笑的匹夫。
季惟活着,長子死了,次子又被他鎖着養。季惟如今一身傷痛卻也隻能在西疆硬撐,但他還是心難安,便又派了幾個監軍去幹涉季惟這侯爺行事。
他盼着他們死,又怕他們死。
他也曾在夜半之際苦思他們之間怎會步入這般田地,但他從來不願承認是自己錯了。
于是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自欺欺人道:“高處不勝寒,本就是帝王命!”
他就是這麼個人兒。
巍弘帝沉默片晌又開了口:“季惟,你當真不知朕為何如此對待宋易麼?”
“因為他曾為先朝太子舊部?”季惟阖緊了眼,手攥作了拳,“可他最後擇的還是陛下您!”
“阿惟,你饒了朕罷。”巍弘帝将全部的力氣全用于鎖住那兩道濃眉,隻叫病容愈發地凸顯,“如今朝野裡個個都巴不得朕早些死,朕知自個兒已是命如懸絲,斷然不會再怪你……說說罷,你可參了黨争?是魏千平?還是魏盛熠?”
這巍弘帝死到臨頭還在試人心!他是真真不知“忠義”二字如何寫!
季惟苦澀道:“陛下,微臣不過一介草莽,何以參與國事紛争?”
“你仍在欺朕!”巍弘帝的喉結動了動,“你已成了魏千平黨羽罷?那些個給魏盛熠撐腰的,除了妄圖塑出一個任人揉捏的傀儡,恐怕沒别的緣由,朕不覺着你是那般無恥之徒!”
好一個朕不覺着!
“微臣惜命,豈敢委身太子殿下?不過陛下,您适才所言之傀儡是二皇子?還是太子?”季惟面上不着一分感情,“陛下,臣身上疤,十道有九道是為您而生。您這口氣吊着多久,微臣便老實本分地跟着您多久。臣不求厚祿,臣隻盼君臣兩不疑……如若您真心抱愧于臣,那便将臣的兒子還來罷!”
見龍榻上的人半晌沒聲,季惟咬了咬牙,又道:“臣有要事,先行告辭,還望陛下恩準!”
巍弘帝沒有言語,算是默許了他的放肆。季惟退下後,他閉眸咀嚼着季惟方才所言,在費力掠過那聲索求幼子的哀喚後,将心思注入了另一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