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府老管家甩頭瞧了好些時候,這才将那人領到了一窄屋裡頭。他小心點了盞燭燈,急急退了下去。
燭光将門下侍中白仁、東複王葉時與刑部侍郎許渭的臉自暗處抽出。
來人進屋,這三位卻是遽然跪了下來。魏盛熠解了鬥笠,擡手要他們起來。
許渭恭謹道:“王爺,路上如何?”
魏盛熠淡淡瞥他一眼,應道:“沒人跟着。”
白仁皺着眉頭,說:“臣到尚藥局問過,魏千平少說還能撐個三年,且先不論其命有多長,如今他沒有子嗣,朝中擁立賢王魏尚澤為太子的呼聲也大得很……從此處來看恐怕也是盤死局。”
魏盛熠蹙起濃眉,把頭點了。
“王爺,下官有一小計不知當講不當講。”許渭笑道。
“說罷。”
“逼宮多少會落人口舌。”那許渭谄媚笑了笑,“世人诟病王爺您的血統,您不如借此反将他們一軍,聯合蘅秦十八部來奪位——此乃上乘之法!”
魏盛熠伸指解了被雨沾濕的蓑衣,又瞧了那腸肥腦滿的許渭一眼,冷笑道:
“怎麼?您要本王通敵叛國?”
那許渭雖是庶子,但捱不過他腦子靈光,再加上許家的地位,哪怕一個庶出子也比小族的嫡長子尊貴個百千倍。平日裡都是别人上趕着巴結他,他養尊處優慣了,哪裡懂得什麼人情世故。
他聽不出魏盛熠話外之音,還以為自己聰明,魏盛熠愚笨,樂呵道:
“欸!王爺此言差矣!魏千平這幾年壓北疆壓得緊,吃空饷的官兒被撤了一大半。以往鼎州與蘅秦南緣那見不得人的軍糧倒賣也停了,不知餓死多少秦人!蘅秦當朝者乃您親舅父,您隻要憑着這層關系,再輔以糧草相助,要那些蘅秦之人推王爺您上皇座想必不是難事兒!”
白仁早知許渭有幾股聰明勁兒,但他半點瞧不上庶出子,平日就很是看不上那膀大腰圓的奸臣,如今見他福至心靈,出了風頭,心中更是不歡喜,哼道:
“說得輕松!你要從何處得糧草呐?!”
葉時雖是武王,論計謀定然比不上朝中那些慣常明争暗鬥的權臣。但他長久奔于鼎州與壑州之間,早已摸清了兩州山川地勢與眼下局況,心裡頭一下便有了點子。然他對于逼宮篡位這般有違天命之事還是感到心難安,思慮半晌才溫吞道:
“也、也未嘗不可!如今宋大将軍被調往缱都,鼎中漏了好大個窟窿。今兒悉宋營雖能吃皇糧,但那營中将士皆是重義之壯士,送到嘴邊的肥肉一眼不分,仍将心力耗于屯田種糧,真真是傲骨嶙嶙!”
這回輪到許渭聽不下去了。
“哎呦!葉王,您直說重點成麼?如今我們哪有功夫聽你誇什麼宋營呐?!”
葉時有些不好意思,結巴道:“真對不住啊!許大人,葉某乃粗鄙之人,遣詞造句的功夫不比諸位,這才說話慢了些!”
白仁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心裡躁得很,但葉時好歹是東王又是他來日的親家公,便用手肘撞了撞許渭,意思是要他識趣點兒合上嘴來。
許渭哪裡怕他,呔了一聲,又道:“怎麼!找事兒麼?!”
魏盛熠等了那麼多年當然也不急這一時半刻,但為避免争吵誤事兒,還是冷着臉擡手阻攔,說:“葉王,您接着說罷。”
葉時摩挲着那布滿老繭與傷痕的掌,這才讪讪道:
“我适才是想說,如今皇上明知悉宋營糧足倉豐,每月卻仍雷打不動地往鼎中撥糧,就是想着終有一日可感化宋家軍……可悉宋營的骨頭比十六州任何一營都要硬,全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主兒。可如若悉宋營衆不吃那皇糧,還将其不住地往倉裡堆……咱們不如給他來個‘狸貓換太子’,借他一借,等來日在想法子填上……”
魏盛熠盯着那燭淚在燭台上壘起高台,用手撐着臉慵懶道:“您是說,設法把那糧換了,用作與蘅秦交涉的籌碼?”
白仁輕撫着他唇上胡須,道:“可是那麼大筆糧,太重不行,太輕也不行!用什麼裹着總會露一點邊兒,裡邊包着的是不是糧一眼便知,這能要用什麼換?”
葉時撫了撫抹額,道:“我在鼎中呆過好長一段時間。那地每年都鬧霜凍,凍壞了不少糧!”
悶雷滾來,屋内諸人都沒甚反應,唯有魏盛熠眼中帶上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他在想那許未焺此刻有沒有念着他。
葉時瞥了魏盛熠一眼,接着道:“那些糧根壞了,長一半便不再長了。往常都雇些莊稼漢将糧燒作草木灰來沃土,當然也有直接把壞糧埋地裡作肥的。可粟米與廢稻殼生得很像,如今隻需将那些廢糧與皇糧換一換,裹席貯存于倉中,廢糧好糧若不翻出來仔細瞧,根本看不出差别……隻要過了庾吏那關兒,接下來便啥事兒也沒有了。”
白仁用指尖敲了敲桌面,笑道:“葉兄此計着實好!不過倘若那些庾吏真瞧出一二……”
“那便将那些事兒一股腦地往悉宋營或是糧草督運身上推!”許渭那雙眼骨碌碌地轉,很快便接道。
可葉時聞言又搓起手來,滿是風霜的面容上流出了一絲苦笑——他對白仁所言栽贓一事兒又感到良心難安。
魏盛熠拱手道:“待本王回去将那寄給本王舅爺的書信準備好,便有勞葉王替本王跑這一趟了!”
“王爺不必多禮!”葉時回禮道,“葉某此番乃借彙報軍情之由登京……算算時候,也到了該回鼎州的時候了。”
蠟淚流盡,無人更燭,唯有葉時那銀耳铛折了月光。
屋外檐下鐵馬晃蕩,内裡卻徒留雨水唰啦澆着屋瓦石闆的響聲。諸人見外頭雨又大了起來,便各自披蓑戴帷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