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簾垂眸,将那幅字撿起展平,應了聲是。
鸨媽為了給聆玉賣個好價錢,琴棋書畫樣樣都盡心調教,但畢竟以琵琶作名頭,聆玉的字隻練得橫平豎直,不算出挑。她坐于一旁小幾前,備好紙硯,凝神潤墨,既不出言詢問,也不緊張失措。
室内隻餘毛筆落紙的細微聲響。
直至窗外斜陽暮色,餘晖淡薄,魏應舟手中書卷字句已不算明晰,朝池簾望去,她衣袖微挽,手腕随筆而動,寫字都寫得如彈琵琶一般,含情雅緻,毫無懈怠之意。
“你倒是沉得住氣,也不知想在我這兒練到什麼時候。”
分明是他故意磋磨,池簾卻平靜如水,将才寫完的那副呈過去:“少爺瞧瞧妾練得如何?”
一篇下來,看得出本無根基,卻悟性不錯,仿他有六七分形似。隻是署名“潤行”二字都一并臨下,失了他原本淩冽,婉約别有韻味。
魏應舟瞥她一眼。
“潤行,”她聲音清澈,語調柔緩,頓了頓又道,“潤行二字,高潔雅緻。我見少爺的表字與人、與字都極為相稱,忍不住一并臨了下來。”
早說她膽大妄為,這話說得褒貶不知,卻無錯可挑。
魏應舟聞言大笑,片刻才抑住,意味深長道:“論高潔雅緻,比不得葉谌。他是君子良善,而我——”
他亦故意頓了頓,“狠心薄情。”
“少爺對我,的确狠心了些。”池簾将手伸到他面前,十指纖纖,指尖微顫,蹙眉作出一副傷心意态,“那夜亦是下手極重……您可真是舍得。”
本以為她又會以柔順姿态糊弄過去,魏應舟微一挑眉,捏住那秀窄修長的腕子。
許是先前不好的經曆,她下意識一顫,卻不想男人以指腹輕輕打圈,為她握久了筆發酸的手腕按揉。
竟用的是那傷過的、戴着手套的右手。
柔軟的绮羅細磨在肌膚之上,又遞來他指端溫度,觸感微妙。
魏應舟饒有興趣地問:“那薄情呢?”
池簾仰頭,這還是魏應舟第一次借着日光看清她那雙明若秋水的眼睛,比起溫順更多的是平靜:“多情亦是無情,少爺昨日厭我,今日喜我,明朝說不定又厭了我去。”
她語氣半含撒嬌之态,又有幾分捉摸不透的意味。
“人生在世,所求不過片刻溫情。”魏應舟手上的動作停滞了一瞬,靜靜與她對視,那雙漆黑濃重的眼睛在此刻完完整整倒映出她的身影。
他手很快複動,好似方才隻是錯覺,語氣亦冷淡如常,“這片刻溫情,我隻要它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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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幾日,從上京到揚州,也來得及收一封信了。今日這一出,怕是想試探我是不是真正的那位樂伎聆玉,抑或我是否另有所圖,畢竟雀兒是他的人,那時我吩咐雀兒出府抓藥,又怎瞞得過他的眼睛?”
已到用飯的時辰,池簾推門出去,邊和玉鏡暗自交談,面上也不忘儀态禮數。
“少爺吩咐我去拿晚膳,今晚就不去别的房裡了。”
一衆小厮還在外頭守着,見她含笑點頭的模樣,紛紛應聲垂首,目不直視,心中卻也忍不住納悶。
這樣一個美婢,用來紅袖添香也罷,外頭這麼多人,怎的這種雜活也忍心使她去呢。何況這聆玉姑娘才來府中不久,平日裡也就彈個琵琶唱個曲兒,怕是路都摸不清……
松直正欲開口說些什麼,那翩然的身影早已遠去了。
他推門而入,瞧見自家主子正拿着兩幅書法相比,眼睛微眯,神情莫測。
松直湊上去一看,瞧出是同一人所為,口直心快道:“這人進步顯著,雖然還是一般,不過看得出是個聰敏有悟性的。”
魏應舟凝眸,淡淡道:“她的确聰敏。”
這樣一個人,怎會因為丫鬟三言兩語就迷了心竅,攀附新主。她偏順勢而為,尋來藥飲,賣葉谌一個情,又好言哄了自己……
此等心計,竟是一個樂伎。
他眸中晦暗難辨,目光觸及那“潤行”二字,手上一頓,那幅字才最終免于揉做一團。
也不知是誰這麼膽大惹了少爺的怒,松直收斂神情,剛想好的話在心底盤旋了一圈也沒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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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鏡:“反派似是起了探究之心。”
池簾輕聲并不着急:“既然探究,就說明那心悄然向我漏了個口。”
拿了晚膳,她提着食盒往回走,遠遠便瞧見廊庑下兩個穿着打扮精緻富貴的姑娘,心思微動,低下頭加快了腳步。
玉鏡瞧出她意思:“宿主這是要……”
池簾含笑:“寫了一下午的字,總要讨回些什麼。”
下一刻,二人相撞,食盒應聲倒地,裡頭的飯菜湯汁差點濺一姑娘裙邊。
“哎呀我的裙子!”那姑娘頓時惱怒,杏眼圓睜,“你怎麼走路的!”
旁邊一丫鬟也惡狠狠瞪過來,手高高揚起:“污了我們五姑娘的衣裳,我看你怎麼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