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細而尖,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大喊大叫道:“你,你的衣服……你殺了我們宗門的弟子!”
喬虞年看着自己滿手的鮮血還有這身衣裳,解釋道:“不是的,這衣服是我的。”
“你的?你們妖族混入我們宗門要做什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最後八個字猶如鐘鳴,帶着無數惡意,震的喬虞年神魂巨裂,也打碎了他這一百多年來平靜的美夢。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那一瞬間喬虞年想到了很多,像好友交談間不經意的一句“妖族?非人,野獸罷了。”;下山做宗門任務遇到妖族時,衆人嫌惡冷酷的态度;還有師尊那愈發躲閃的目光……
自欺欺人,從始至終他都在自欺欺人,浮雲真人為他編織了一場美夢,他淪陷其中。是他忘了,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因為他是人族的喬虞年,而非妖族。
如今這一層精美的遮羞布在此刻被人毫不留情撕碎,露出了醜惡的真相——他是妖,不是人,就算裝扮的再像,也是異類。
喬虞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隻覺得大腦渾渾噩噩,猶如行屍走肉。
再清醒來時,他看着倒在地上被破開肚皮,死狀極慘的滿地靈獸,還有手中翁鳴作響的劍,和癱坐在一旁直勾勾盯着他的徐子莫。
喬虞年手一松,劍落在地上發出碎裂的聲音。他太累了,不想再見到任何宗門的弟子,也不想再聽到任何提醒他是妖的話。
正要離開時,丹田處突然傳來一陣碎裂般的巨痛。喬虞年再撐不住,倒下了。
醒來後喬虞年發現自己被救下了,不遠處燒着火的那人是徐子莫。
兩人相處了不到十二個時辰,但是喬虞年發現這人是真的……怪。
是的,很奇怪的一個人。
他完全不在意自己妖族的身份,而且在自己重傷的情況下,還纏着自己要打一架。
奇葩至極。
喬虞年根本沒有心情與其糾纏,待傷勢稍稍恢複以後,就離開了。
喬虞年此時根本無處可去。那弟子必定将他是妖的事情上報給宗門了,朝天宗回不去也就罷了,說不定這件事還會牽連師尊。
他懊惱無比,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做的是不是對的。
為什麼不能視而不見呢?為什麼就一定要救他?如果……
喬虞年狠狠閉了眼,不願再繼續想下去。
事已至此,多想無用。
接下來這段時間中,他悄悄潛伏着,隐藏自己的行蹤,看着他的好友們四處尋找他,不見到屍體就不願離開秘境。
看着他們逐漸失望,接受了他已經死去的消息。
但奇怪的是,喬虞年擔心的事情一直都沒有發生,那名弟子從始至終都沒有出現——
那個名為蔡裕的知道他是妖的弟子似乎死在了秘境内。
無法否認的是,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喬虞年心中升起了一股隐秘的歡喜,但師尊多年來的教誨又讓他為自己這份喜悅感到羞恥。
喬虞年甩甩腦袋,不論如何,這代表他的秘密沒有被公之于衆,他又可以回到朝天宗了,師尊也不會受罰。
之後的一切确實如喬虞年猜測的那般,蔡裕的命牌碎裂,他确是死了。
秘境内死的人很多很多,蔡裕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弟子在其中毫不顯眼。
誰也不知道他在喬虞年離開後,惶惶不安,他不認為喬虞年這種妖族會放過自己,于是他離開了那處地方,之後被發狂的靈獸啃食殆盡,隻留下了幾片破碎的衣物。
喬虞年安全回到了朝天宗。
原以為日子可以一直這麼平靜下去,可他錯了。
破碎的鏡子粘回去也終究有一道裂縫,就像是有一扇門,隔開了喬虞年的兩重身份,如今那扇門已經被人暴力破開,哪怕他閉上眼睛,也沒有用了。
午夜夢回時,他常常能聽到蔡裕聲嘶力竭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是妖!”
喬虞年沒辦法像以前一樣,全無陰霾地和其餘人相處了。
面對笑吟吟的好友,他想的是:如果他們知道我其實是妖,想必那劍下一瞬就會将我捅個對穿。
下山曆練時,他看到被殺死的妖族,會想:總有一天,死在他們手下的會是我。
……
時間長了,好友也發現了他的不對,可喬虞年面對他們關切的目光卻愈發恐懼,他怕這些善意會變成厭惡,他怕這些人會對他刀劍相向。
“這一切都不屬于我,我也不屬于這裡。”
喬虞年終于明白了這個道理。
于是某一個風平浪靜的午後,他與浮雲真人大吵一架,負氣而去,不知所蹤。
聞人禮不明白為什麼師兄和師尊吵起來了,他很害怕,就偷偷跑去找喬虞年,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喬虞年居然在擅闖禁地!
在弟子堂的時候,師傅會無數次提醒新入門的弟子,絕對不能擅自進入禁地,一旦進去,便會被魔氣纏身,危害天下。
因此,一旦發現有人闖入禁地,必須立即禀告宗門,違者将被逐出師門。
聞人禮驚慌失措,想要制止喬虞年誤入歧途,但他是個才入門的修士,不過一個眨眼,喬虞年的背影便消失了。
一邊是敬愛的師兄,一邊是自己的宗門,聞人禮内心的掙紮無人知曉,總之最後,喬虞年站在了審判台上,台下是他昔日的師門。
弟子不顧門規,擅闖禁地,影響惡劣,但好在聞人禮及時舉報,尚未釀成大錯,因此隻是将喬虞年扔進懲戒峰十日,再逐出宗門便罷了。
十日後,喬虞年面色煞白,隻一襲素衣出現在宗門口。宗門山高,可他沒有力氣禦劍,或者說,他拿不動劍了。
喬虞年一步一頓,花了無數個日夜,才終于走到了山腳。
踏下最後一截階梯時,他擡目遠望,遠處雲浪翻湧,霓霞漫天,清脆的鳥鳴此起彼伏。
此後朝天宗沒有修士喬虞年,隻有赤狐喬虞年。
.
喬虞年聲音平靜緩慢,時蘅亦是聽的認真專注,因此誰也沒發現牆角那一抹黑色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