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宜之果然沒能徹底解救蕭涼。
牧越瑤下手十分刁鑽:所謂怨蠱,是被害之人的怨氣化生成的小蟲,無形無體,由七竅鑽入體内,隻要怨氣不消弭,它們就會一直在加害者體内噬咬,永無休止。
若換做蕭凜、微生舒,怨蠱根本無法養成。可蕭涼就不一樣了,在橫行無忌、飛揚跋扈這一方面,他可以說是“天賦異禀”,因此指向他的怨氣不僅數量多,還堅定無比,這也就使得形成的怨蠱空前強大,根本不會被幾道符咒動搖。
帶着點病急亂投醫的意味。武甯王府中大夫、法師、道士、和尚來來去去,最終也隻将怨蠱的發作壓制到了五天一次,屬于治标不治本的權宜之計。然則也隻能如此。
國師府。
“叩叩叩。”
暖閣的窗子被輕輕敲了幾下,從窗框下冒出一顆帶着絨球發钗的小腦袋。
澹台燼放下筆。
窗戶就開在坐榻一側,他一轉頭就能看到窗外對他熱情招手的小姑娘。
自從婚宴那日巧妙舍棄九公主的僞裝身份後,牧越瑤就以下屬的名義搬進了國師府。作為一個社交達人,她很快就和府中上上下下的人(單方面地)熟了起來。
此刻她扒在窗框上,一邊叨叨分享武甯王府的近日見聞,一邊踮腳從小桌上的點心碟子裡順了一塊核桃酥。
澹台燼伸手把點心盤往窗邊推了推。
然後他重新拿起筆,繼續在書上做批注。
報複結束,他就失去了繼續針對蕭涼的興緻。而且一次成功的報複也沒有給他帶來想象中的樂趣。而今聽見對方如何凄慘,他當然不會有憐憫,卻也沒覺得快意。
牧越瑤又撈了一塊棗泥酥。
“我真佩服你。”她咬着點心,含含糊糊地說,“我就總是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緒。先生說,修行之人應‘戒怒戒嗔,靜心寡欲’。可真的好難。”
說着,她探頭看了看澹台燼正在看的書。
唔,《秘傳五行紀要》。
她再瞧瞧一旁擺着的書:《玄靈鬥姆洞丨真丨經》,《天丨魔衍道冊》。
牧越瑤心虛地縮回腦袋。
按理說,秘傳五行和洞丨真丨經也是她該看的書,然而迄今為止她才翻了不到十頁……
她不好意思再閑聊,三兩下把剩下的棗泥酥塞進嘴裡,騰出手往儲物袋裡摸索,好一會兒才掏出一卷竹簡。
“給。”她伸長胳膊把竹簡放在小桌上,“你既然能驅使赤炎蜂,那修煉方法應該和我的比較接近。這是我最近幾天整理出來的,你看看能不能用——反正,關于妖魔的事兒,小道士和六皇子那樣的道修可不了解,你找我就對了。”
她無比迅捷地抓走一塊綠豆糕,叼着糕點飛速跑掉,“不打擾你看書了,我先走啦!”
等微生舒拿着盛草藥的小筐從内間走出來,便隻看到了一個蹦蹦跳跳遠去的身影。
還有在極短時間内就清空了大半的點心盤子。
這隻小蝴蝶早晚要把自己吃成球。
微生舒将草藥筐放在丹爐旁邊的桌子上,“自從她來了之後,府裡确實熱鬧了一些。如果你覺得吵,就直接讓她到别處說去。但千萬别拐彎抹角,她很可能聽不懂。”
澹台燼将竹簡放在還沒開始看的那堆書上面,“不會。”
這種程度的熱鬧還好,并不讓他覺得煩躁;他甚至漸漸習慣了有人在旁邊絮絮叨叨——反正蝴蝶精不需要他回應,自己一個人就能說很久。
他轉過身看着微生舒分揀藥材,“你是要給盛王煉藥嗎?”
微生舒給丹爐添了些火,“按照盛國舊俗,每年元日,天子設宴招待群臣,群臣則向天子拜年獻禮。然而我實在不知盛王的喜好——”
他眨眨眼睛,一本正經地說:“所以打算用這個來應付一下。”
換言之,他懶得關心盛王到底喜歡什麼,所以打算用一些藥丸子來糊弄一下。
“他會喜歡的。”澹台燼用手支着下颌,狀似認真地提議,“或者再加點百草霜、伏龍肝?反正他嘗不出什麼區别。”
微生舒笑着說了一句“小壞蛋”。
百草霜其實就是鍋底灰,而伏龍肝則是竈心土,兩者一摻和不正是泥巴粉。
不過想想盛王的所作所為,這個提議已經很善良了。至少不是夜明砂或五靈脂。
澹台燼撥了撥垂落到眼前的一绺頭發,沒對自己的新稱号發表任何意見——因為聽上去還不錯。
他擡了擡手,黑金色的妖力裹了角落處的藥碾落在微生舒手邊。
對方并不在意他用妖魔的力量,這讓他覺得很自在。
“謝謝。”
微生舒果然沒說什麼,道謝之後,自然而然地将手裡的一小把藥草放進碾子裡。
“咯嚓”、“咯嚓”,藥碾很有節奏地響了起來,丹爐中的木炭則見縫插針地發出燃燒中爆裂的“畢剝”聲。
澹台燼靜靜聽着這些堪稱瑣碎的響動。
他又發現了微生舒身上與衆不同的一點:妖魔與仙佛、凡俗與長生,在對方眼裡似乎真的沒有不同。
在這樣的“一視同仁”裡,那些自他有記憶以來就萦繞不去的惡念與戾氣,莫名的、安靜地平息下去。
他轉回身,打開了小蝴蝶精送來的竹簡。
不知過了多久,天微微有些陰了,空中開始飄起細小的雪片。
微生舒将粗磨好的藥粉倒進杵臼,看看窗外,突發奇思,“明天我們去街上買年貨吧!”
澹台燼還在艱難辨認竹簡上的鬼畫符,聞言習慣性地不作拒絕:“好啊。”
***
另一邊,小雪剛剛落下的時候,牧越瑤已經快樂地吃到了剛出鍋的夷月風味餃子。
這也是社交達人的恐怖威力:不過短短幾日,她已經和月瑩心混得很熟了,兩人之前就約好了今天一起吃飯。
牧越瑤捧着比臉還大的碗。碗裡是清透的湯,小小的、雪白的餃子漂浮在裡面,像一個個胖乎乎的小雲朵。輕輕咬開,又鮮又香的味道充滿了嘴巴,餡兒裡有咯吱咯吱的脆,還有軟軟糯糯的綿,每一口都有新的驚喜。
人間的美食果然很棒,就算同是餃子,不同的人包出來也大不一樣。
月瑩心坐在對面。她依舊穿着那身靛青色紮染刺繡衣裙,烏黑的長發挽成長長的辮子。
“好吃嗎?”
牧越瑤一時騰不出嘴來講話,隻能奮力點頭。
月瑩心目光柔和地看着小姑娘埋頭大吃。
半晌,她拿起勺子,舀起一顆小餃子放進嘴裡。
多少年沒有包過餃子了,她還以為自己會手生。可在咬下的這一瞬間,她忽然明白,原來故鄉的一切從沒有遠離過。
熟悉的味道在唇齒間彌留,那樣生動而不容抗拒地勾勒出高腳樓上的月光、被太陽曬得蓬松的蒲蒲草、蟲鳴聲與發油的香氣,還有——
還有當初手把手教她包餃子的那個人。
蘭安啊……
她嘗到一點鹹澀的滋味。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再想起蘭安,悲哀的心情已經大過憤怒了。
牧越瑤咬着勺子歪歪頭。
她假裝沒看見那些淚痕,因為對方很快就低頭拭去,顯然并不想讓她知曉。
不是所有的悲傷都能夠被安慰,有些答案隻能向自己去尋求。這位年輕的嬷嬷應該也是如此吧。
“嬷嬷,你聽說了最近武甯王府的事嗎?”
她選擇用真的快要涼了的蕭涼來岔開話題。
月瑩心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
“什麼事?”
“我跟你說……”
小半個時辰後。
牧越瑤從武甯王說到宣城王,又從宣城王說到瓦罐燒肉與胡麻餅,成功讓月瑩心忘記了因餃子而生出的愁緒。
更确切一點來說,後者在這種不間斷的絮叨之下不自覺吃掉了兩大碗餃子,腦袋中則塞滿了各種奇聞異事與美食傳說,半點沒給鄉愁留下空間。
“我來刷碗!”牧越瑤搶過碗筷,積極主動地承擔了這一重任,“你去休息一會兒吧,放心,刷碗的活我可熟了!”
月瑩心猶豫片刻,接受了這番好意:可能是之前被妖怪抓走的後遺症,這段時日以來,她每過午時就有些倦怠昏沉。
她當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
嘩啦嘩啦的水聲中,牧越瑤指揮着碗筷跳進桶中洗好了自己,然後再有序跳回筷筒碗櫥裡。
做完這些,她拍拍手離開廚房,走到月瑩心居住的房間外,推開了門。
床上的人已經睡着了,隻是眉心蹙起,睡得并不安穩。
牧越瑤走到床邊,在床頭點了一根香。
幻夢一樣的蝶翼在她身後顯現,緩緩扇動。金色的熒光自蝶翼飄落,灑在睡夢中的人身上,讓她帶着些痛苦的面容重歸安甯恬靜。
遺忘從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要毫無痕迹地遺忘就更難。它需要不斷地、一次次地重複入夢去安撫那些精神創傷,鞏固遺忘的成果,否則一旦有一天,遺忘的記憶被某個契機觸動而沉滓泛起,那種決堤的痛苦很可能會完全摧毀一個人的精神。
牧越瑤斂去虛幻的蝶翼,又靜靜站了一會兒。床頭的香已經燃了一半,并沒有香灰落下,隻有白煙飄散開、籠罩下去,像薄霧一樣在日光中迷離。
白煙所及之處,或濃或淡的灰黑色霧氣從月瑩心的神庭、陽白兩處穴位逸散而出。牧越瑤單指拈訣,将那些灰黑色霧氣聚攏過來,暴力怼進小瓷瓶裡:這便是盤踞在人心之中的痛苦過往。
反正,一件事也是做,兩件事也是做。她決定好人當到底,把月瑩心自小到大的記憶中灰暗痛苦的部分也一并過濾一遍。這并不會讓對方完全不記得那些往事,隻是讓她在偶爾回憶起來的時候,不再感受到過去那種痛苦與絕望。
——畢竟,餃子是真的很好吃。
銅漏悄悄移了一格,牧越瑤終于帶着收集到的灰黑霧氣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這裡并沒有外人來,她便把大鍋架在了院裡。鍋底下沒有火,隻有幾塊靈石擺成的簡單陣法,靈石中的靈氣向上蒸騰,讓鍋裡的神秘湯藥泛起一圈圈波紋。
瓷瓶裡的痛苦霧氣被倒進去,褐色的湯藥瞬間“沸騰”冒泡,在翻滾間變成濃郁的黑色,黑色中卻又夾雜着奇異的銀芒。
小蝴蝶精哼着歌,拿擀面杖在裡面攪拌。
她不知道最終會熬出什麼東西,但是——好玩嘛,何必非要去求一個結果呢?
又過一段時間,她擡眼瞧瞧天色,似乎已經快到未時,而自己下午還約了葉蘇蘇一起出去玩——沒錯,隻要不看書,她總能給自己找到些樂子。
她最後攪了一下,然後把擀面杖一扔,低頭在儲物袋裡尋覓她最喜歡的那個琉璃瓶。
就在這時,院子外面傳來了少女清脆的聲音:“越瑤?”
牧越瑤還在埋頭翻找,頭也不擡地回了一聲:“我在!稍等一下,馬上就好!”
黎蘇蘇不疑有他,提起裙子邁進了院門。
因為之前微生舒的那一番話,她這幾日頗有些心煩意亂,又不太好意思直接面對這間宅邸的主人,思來想去,便決定從天生神力的小姑娘這裡走一走迂回路線。
說起來,這不是她第一次來對方住的地方,隻是這回剛跨過門檻,她就聞到一點似有似無的甜香。這香味并不難聞,卻絲毫不讓人覺得愉快,反而令人——
她剛想到這兒,腳下忽然踩到了什麼圓溜溜的東西,猝不及防之下,整個人往前一滑。
“——啊!”
她踉跄滑行,一頭栽進了黑咕隆咚的大鍋裡。
***
黑色的湯藥看上去是沸騰的,卻一點都不燙。
她掉進去,一股吸力吸着她不斷下墜。
一切虛幻而朦胧,依稀可以辨認出宮殿的輪廓。
“他們說你是個怪胎,不會流淚,我才不相信這世界上有不會流淚的人。哭一個給我看看,我就放了你!”
“……怎麼樣,疼嗎?質子殿下還沒哭哪。你們不要停啊,給我把他另一隻胳膊也卸下來!”
不,這太過分了,你們怎麼可以這樣?!
黎蘇蘇下意識地擡手制止,但她的手卻穿過了孩童的虛影。無形的波震蕩開來,周圍的一切刹那間被打碎重組。
“你不能向那群奴才下跪,更不能學狗叫!明白嗎?”
“他們說隻要學狗叫,就不打我了,還給我吃的。”
“……你不知道什麼是自尊嗎?你天生沒有羞恥心嗎?”
黎蘇蘇再次擡手,虛影再度破碎。
“我告訴你,我忍你這個怪胎很久了!如今蕭凜不在,我看誰還敢保你——給我揍他!”
“……别打了,你們别打了……殿下,殿下!”
黎蘇蘇攥緊了拳。
但她已經知道,她并不能做什麼。她隻能看着面前的光影如沙丘崩解,如雲霧流散。
她看到穿着黑衣的瘦削身影,孤獨地坐在石桌邊。
他說:“……我原本以為,這些年他們不再處處針對我,是因為我學着去溫和待人,是因為我終于學會了蘭安走之前所說的‘尋常’。但其實,他們隻是在忌憚蕭凜罷了。”
他看起來隻有迷茫,并無痛苦。黎蘇蘇卻在這樣的平靜中感到窒悶。
不是的。
她很想說,不是的,你的努力并不是毫無用處。
但腦海中的另一個聲音馬上反駁:
如果并非毫無用處,那些人對他的态度又為什麼從沒改變過?難道真的是因為他做錯了什麼?你為什麼不敢說出來,其實錯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些肆意施加暴行的,你所認為的脆弱的凡人?
——對受到傷害的人來說,遲來的正義已不是正義。
忽明忽暗的光影中,黎蘇蘇突然理解了微生舒的這句話。
就算澹台燼以後會成為魔神,但過去所發生的傷害與欺辱,也同樣真真切切地存在過。
凡人的惡,難道就不是惡嗎?弱小的卑劣,難道就必須被原諒嗎?
作為一個從小到大隻得到過痛苦的人,他怎麼可能會去愛這個世界——她又怎麼能理所當然地希望他去愛這個世界呢?
這時,有一隻溫熱的手拉住了她,不由分說将她往上一提。
霎時間,她就像一片葉子,飄飄然飛起,不斷向上飄蕩、飄蕩……忽地,像是撞破了一層膜,她的頭腦為之一清,感覺自己的雙腳重新站在了真實的土地上。
黎蘇蘇低頭瞧瞧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好端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