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經忽然被觸動,他問:“那個村子呢?”
“什麼?”
“就是在栖雲山腳下,比較偏僻的那裡……有個村子,那裡的人撤離了嗎?”
“我不知道啊……應該有修士去負責的吧?栖雲山離城市不算太遠,不會不管的。”
蕭聿想也是。這種常有修士負責清除異獸的村落,還是比較安全的。但他心裡記着這事,返程在城中歇腳時,特地去打聽了一番。
得到的消息卻讓他良久沉默:
“栖雲村啊……是去了修士,沒來得及,那個場面啊……”
“……”
蕭聿知道,天魔是一種十分殘暴的存在。
對于他們自己人,明明能表現出深厚的情誼,可對于“他信者”“異端”,卻又殘酷得毫無人性。修仙界的生命對他們而言,也許還不如牲畜來得重要,這也是天魔之災被稱為災禍的原因,天魔所及之處,從來哀嚎遍野。
關于這一點,這些年的奔波,蕭聿已看得十分明白。
但他到底沒有去過前線。蕭聿所在的一隊,負責的其實是善後工作,往往前去的都是已經确認安全的地方,并非那些殘酷的第一親曆者。所以……
聽聞這個消息,他隻是沉默。
還能怎樣呢?醫修見慣生死,凡人也的确脆弱,況且真要說起來,他和二丫也不是多麼深厚的交情,因此也不能說是悲痛欲絕、恨意滔天。
但他感受到一種細微的,針刺一般的疼痛。
一股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惆怅席卷了他,釋放出更大的空茫。他想起那個小姑娘,他還沒有來得及問她一句:
“你和大妮兒和好了沒有?”
他再也不能問了。
-
公元前28年。
屋外星光如晝,蕭聿仰頭凝望片刻,覺得心頭郁氣散去些許,打算散散心。
當初天魔降臨時,恐怕沒人想過這場争鬥會這樣曠日持久。修仙界和平太久了,像沉睡的巨獸,總是很難從驟變的局勢裡做出反應。
哪怕是幾十上百年,對修士而言,也不能說是很久。大能們閉個關都不止這點時間,因此一開始的反應遲鈍,導緻了後期的被動挨打。
但蕭聿也知道,這其實不怪任何人。
修仙界不是第一次迎來天外來客,甚至不是第一次迎來天魔,誰又知道這次會是這樣呢?從前的異界來客,也曾有十分友善的,兩個世界互相促進發展;至于有敵意的,也多半實力不如他們,最後都老老實實。
沒人想過會有這樣的危機。
蕭聿從不怨天尤人。修士與天争壽,也沒有怨恨天意的習慣,相比起想那麼多有的沒的,不如做好眼前事。
“嗯?蕭醫師?”
蕭聿擡眼看去,是一張不太熟悉的面龐。他可以确定這不是他收治過的病人,或許隻是哪裡見過;不能認出他具體是誰,但看衣着打扮,應該是天道盟駐城士兵。
士兵——這個詞很有意思。修仙界沒有國家,也很難說有軍隊、士兵。修仙者崇尚個人偉力,也很少大規模集群合作。
但為了對抗天魔,這是不得不做的事。前些時間,天道盟向全修仙界發布了第二道英雄令,衆多修士踴躍投入,也有了“駐城士兵”這樣的編制。
實話說,天道盟并非近期成立,而是自古就有,但從前沒什麼存在感,近十幾年才突然顯得非常重要,改制成為真正派得上用場的機構;駐城修士也并不新鮮,但士兵和修士的區别,在于前者要服從命令,不像後者實際上來去自如。
天道盟和士兵的出現,是當前局勢下的正确應對。
對于這些戰士,蕭聿的态度素來是比較尊敬,他點點頭:“在守夜?”
“今天輪到我值班嘛!”
駐城士兵樂呵呵的:“少見您出來走動……散步?”
“嗯,散散心。”
“要不跟我聊聊天?這大半夜的,我一個人也挺無聊,隊友去巡邏還沒回……嗐,要不是在守夜,咱高低得請您一壺酒……”
稀裡糊塗的,蕭聿跟他聊起來。其實說是聊天,蕭聿并不怎麼說話,反而是這個修士叽叽呱呱,話很多,自己一個人就可以唱完一台戲。
“東頭那萬盛山一片兒……”
“我聽隊友的表弟的徒弟的二姑說……”
“從前我在北邊……”
叽裡呱啦,叽裡呱啦,一個人也很熱鬧。從前蕭聿不太習慣這種熱鬧,但現在他并不讨厭,因為活着已經是很好的一件事,而熱鬧隻屬于活着的人。
“你說怎麼着?那些魔修也跟我們統一戰線啦!從前哪想過這個,魔修啊!”
士兵說着,拍了下大腿:“可我之前遇到一個魔修,身邊還帶着個凡人小姑娘呢,五六歲模樣,嚷着要吃糖葫蘆,人還真給買了!給那老丈付錢的時候,人都傻了……嘿!”
魔修……确實,整個修仙界的危機,當然也跑不了他們,當代魔尊代表整個魔修群體決定與天道盟合作,共同抗敵……總的來說是好事,隻是也引起許多亂子。
但蕭聿的注意力,卻在那個“五六歲的凡人小姑娘”身上……當然,他知道那不可能是二丫,二丫就算活着,現在也絕不是五六歲了。
他隻是……突然恍惚:“……我從前,也認識一個五六歲的凡人小姑娘。”
他一直都是聽,還是難得開口說話,士兵就很好奇:“然後呢?”
然後?
蕭聿沉默一會兒,說:“她死了。”
“……天魔?”
“嗯。”
于是有片刻的甯靜,須臾,士兵歎了口氣。
“我也不勸你想開點了,你們醫修,肯定比我們懂這些。”
他又歎口氣:“隻是這世道,死的人太多啦!别說凡人,修士也一樣……有句話怎麼說的?人命如草芥!我們呐,就像那野草……”
蕭聿聽着,忽然問:“你為什麼要做士兵呢?”
“嗯?”
“當士兵聽調,也許會死在戰場上,為什麼不逃走?你不怕死嗎?”
“怕啊,誰不怕呢?不怕死我當什麼修士……當修士不就是為了活得久嘛!”
士兵笑起來:“但逃又能逃到哪兒去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總有野草要頂在前頭……這樣才有那燒不盡的野草,可以重生啊。”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蕭聿已忘了他們又聊了多久,他又是什麼時候回的房間。不過推門而入時,他頓了頓,因窗前站着一個身影。
那人回過身來,笑問他:
“回來了?”
一如當初。
蕭聿沉默片刻,真誠發問:“師兄,你為什麼不點燈?”
谷主:“……”
他胡須抖兩抖,不想說自己想吓他一跳沒成功,沒好氣:“你還不點上??”
“哦。”
于是屋中亮起來,将濃郁的黑暗驅散。谷主笑呵呵的:“最近如何?”
“累死了。”
跟自家師兄,就不必客套了,蕭聿揉了揉太陽穴:“到處都缺人……”
指的是醫修。修仙界沒有護士,戰時全靠醫修,但醫修又有幾個呢?杏林谷其實丹修更多,純醫修是稀缺物種,畢竟修仙者平時不生病,用不上求醫問藥。
所以是真累,鐵打的身體也熬不住,更别說心理壓力。谷主也不意外,還挺幸災樂禍:“這就喊累,還沒讓你當随軍醫修呢……”
蕭聿沉默片刻:“我可以當。”
谷主一怔,笑容微收:“你想好了?”
“嗯。”
蕭聿說:“其實我也不是沒見過……之前在暮雲城,來不及撤離……總之,我知道要面對什麼,也知道該做什麼事。”
現在的情況,也說不上哪裡安全,他也經曆過許多次危險,甚至直面過好幾次天魔了,有心理預備。
但谷主并沒應下,而是沉默須臾,踱步到窗前。
“阿聿,我且問你。”
“嗯,師兄你說。”
“為救百人,要殺一人,你殺是不殺?”
蕭聿怔了怔。
這個問題……可以有許多聯想,許多不同的情況。但隐約的,他察覺到什麼。
一瞬間,他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一刻也沒有遲疑:“殺。”
“為救十人,要殺一人,你殺是不殺?”
“殺。”
“為救一人,要殺一人……”
“殺。”
蕭聿說:“哪怕是為救一人,要殺百人、千人、萬人……隻要是天魔,皆殺。”
這不是醫修該給出的答案,這不是醫者該給出的答案,蕭聿是個純醫修,他學的是治病救人,不是殺人之術。
但他仔細想過,仍這麼說——
因為他已知曉,隻靠醫術,救不了衆生。
谷主說:“你要知道,天魔也是人。雖說兩界之争,殺天魔不會背上多少業力……”
蕭聿說:“我知道。”
他見過天魔,他知道。一件悲哀的事,人與人之間的争鬥才最殘酷。
他知道,師兄反複提問,是懷抱着善意。在這個因果業力的确存在的世界上,一句“皆殺”帶來的,并不隻是心理壓力。
醫者仁心,可也可以果決。
“我意已定。”他說。
“……”
良久,良久的沉默。終于,谷主轉過身來。
用一種毋庸置疑的、嚴肅的、近乎命令式的口吻開口:
“杏林谷蕭聿。”
“在。”
“我要你即日起開始研究一種專對天魔、可以大範圍傳播的劇毒。”
“……”
蕭聿猛地擡頭看向他,谷主微微一笑:“你在毒術上的天分,是我見過最出色的……你做得到。”
……是啊。他在毒術上的天分奇高,平時也會研究。但那些研究隻是為了解毒,蕭聿是個罕見的純醫修啊。
他學醫不是為了殺人,可是……
許多畫面,浮光掠影般在腦海中閃現。
他想起被送到杏林谷救治的傷員。
他想起一路上看到的受害者。
他想起曾路過一處,人人披麻戴孝,哭聲四起。
他想起那守城的士兵笑道,總要有野草去直面野火。
他想起二丫。
于是他聽到自己的聲音:
“諾。”
-
公元前21年,修仙界西南遭遇天魔大規模入侵。
杏林谷蕭聿攜天機閣傀儡出戰,毒殺天魔數萬衆,屍橫遍野。
一戰成名。人稱——
“毒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