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王的臉色一下子又變得難看起來,他就知道皇帝不會這麼輕易的因為幾句話就放過他。
“本來帝王家就親情淡漠,胡人比漢人還更甚,咱們倆手裡都沾着自己親人的血。不過那時草創,國内各處動蕩不安,我們也是不得已。如今靠着你我這般努力,總算是替孩子們撐起了一片還算安穩的天下。所以啊——”
皇帝說到這裡頓了一下,眼神裡難得露出了一點真誠。
“孤是真的希望,嗣兒不必再和他的叔父為了王位大戰一場,縱使孤堅信他同孤一般,能戰勝他的叔父也是一樣。咱們齊心協力都不一定能打下漢人的天下了,又何必自相殘殺呢?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是,臣弟明白了。”
“明白了就退下吧,那張虎皮記得早點呈上來,你辛苦射的,我這個做兄長的總是喜歡的。”
衛王恭敬地行禮告退了,而全程皇帝都沒再看他一眼。
84.
那天在夏口城商量完之後謝靈運和阿拓毛小豆他們兩撥人決定分開行動。家大業大的謝靈運當天就雇了艘快船順流而下,當做是在外玩累了回去幹兩天活這樣。而毛小豆和阿拓自然是按照一般老百姓的方式坐着普通的客船去的姑孰。
沒有謝靈運那種一條船直達目的地的便捷,阿拓和毛小豆一段段地換乘下來,等到姑孰時已經到了江南的梅雨季節了。而這是身為鮮卑人的阿拓第一次發現這個世界居然可以這麼的“濕”。
旅程的最後一段是從長江支流裡進入姑孰的護城河,再到城門碼頭這裡下來。此時的兩人搭着一條小的搖橹船,船家正在船尾操船,邊搖邊用帶着濃重口音的話和他們介紹附近的景色。
阿拓把自己蜷成一團縮在搖橹船低矮的船艙裡,南方小船的結構用褒義詞來說叫靈秀小巧,換成貶義詞就是狹窄逼仄。而對于身型高大的北方胡人阿拓來說,現在感受到的完全是貶義詞的那一方面。而這種狹小加上因為梅雨而潮濕濃重的空氣給了人一種透不過氣來的錯覺。
毛小豆在剛上船後見阿拓那個蔫蔫的臉色就大概明白這是北方來的人水土不服了,所以自覺地拿了把傘去船頭站着給他多少騰了點地方。于是現在的阿拓難得可以以一個低矮的角度擡頭看着毛小豆。
毛小豆還是穿着那天的水藍色長袍,手上撐着一把船艙内放着的古舊油紙傘。梅雨的雨滴并不大,隻是淅淅瀝瀝綿綿不停,這些雨滴落在紙傘之上,沿着傘槽彙成更大的水滴,又從邊緣掉下來成為更大的雨。毛小豆動也不動地站着,隻留一隻手伸在紙傘邊沿接着上面掉下來的水滴。
文人的手指細長又溫潤,細看之下的确如同阿拓那時用自己的脊背感受到的那樣,并沒有什麼習武留下的厚繭。先來的水滴落在其上,慢慢在毛小豆的掌心裡聚起一個淺淺的水塘;後來的落在了水塘的面上,又四散濺出更細小的水花。可惜天地間的落雨仿佛無限,而毛小豆能用手接住的卻又那麼有限,兩人的眼神彙聚在毛小豆掌心那方淺淺水塘之上,直到雨水滿溢,緩慢卻堅決地沿着他的指縫流走。
傘并不大,毛小豆為了接雨将傘不自覺地偏向了一側的身體,于是另一側的衣袖和下擺不可避免的被雨點打濕,将水藍色的布料暈成了深水色,卻又在江上騰起的水汽遮掩下朦胧了和原本水藍色布料的界限。
阿拓不知不覺看得出了神,泛潮的背景,破落的船頭,古舊的雨傘,打濕的衣裳,這些怎麼看都算不上美好形容的各色東西的集合裡,偏偏夾着個人,一個阿拓确信可以把任何周圍各種老舊破敗一起升華的人。
“德衍。”阿拓純粹隻是想證實一下自己的觀點。
“嗯?”毛小豆回過頭看向船艙裡的阿拓,臉上已經沒有了以前阿拓見慣了的冰冷戒備,隻是單純的疑惑。
江南煙雨,美人回眸。
阿拓在這一刻不但證明了自己剛剛所想,還明白了漢人的那些美人圖為什麼都要這麼留白地畫。可惜那些畫師的筆力終究有限,留不下此情此景對于阿拓所造成震撼的萬一。
“你既然叫了我,有事就要開口。怎麼叫了又在那裡發呆?”毛小豆看着阿拓那個發愣的表情實在覺得有點好笑,所以說話間不自覺地帶起了一點嘴角的弧度。
天地無聲,一笑傾城。
已經完全呆了的阿拓不知道自己紅了臉頰。而此時的毛小豆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麼,轉過身走回船艙收好傘靠近阿拓,他的手伸過來好像要來握阿拓的手。此刻的阿拓完全失去了身體的自控,所以任由毛小豆拉起他的手腕手指搭上了他的脈搏。
“你暈船了?”
毛小豆的醫術實在一般,号了半天也實在号不出什麼。正經醫家望聞問切,他這個半吊子連蒙帶猜。被誤以為是病人的阿拓反應過來後又實在不知如何開口解釋,隻能支支吾吾含糊其辭。
“沒事,暈船又不丢人,你這輩子大概也沒坐過什麼船。”偏偏阿拓的欲言又止又被毛小豆解釋成了北方來的以堅硬和冷酷要求自己的漢子不允許自己有這樣軟弱的一面。
“船家,我們還要多久才能到?”
“怎麼也得一個多快兩個時辰吧。”搖橹的船家看了看他們的位置後回答,阿拓那個身型南方人裡實在少見,所以船家也自然覺得是北方人坐不慣後暈船了。“客人要是不舒服,可以閉上眼躺一會,睡着了就不難受了。”
毛小豆給了阿拓一個“你看,也隻能這樣了”的無奈表情,他看了看船艙裡的結構,起身坐到了其中一個角落的位置。随後他從身後拍了拍還弓着背蜷着身體的阿拓示意他朝後躺下身體。
“德……衍?”
阿拓無法理解毛小豆要他幹什麼,或者說他難以想象這是那位喜怒從不形于色的虎牢關少将軍能提出來的要求。看阿拓是真的不明白的毛小豆幹脆拍了拍自己的腿部。
“就着這個睡一會吧,哪怕睡不着閉上眼睛也能舒服點。”
因為發呆而讓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的阿拓愈加不知如何處理眼前的情況,隻是一張臉在那越漲越紅,等到臉上燒得他自己終于都有了自覺的時候,毛小豆卻覺得他的症狀越發嚴重了。于是毛小豆不由分說地拉着阿拓的上半身強制性地讓他倒在自己腿上。
“眼睛閉上。”總算又是那個阿拓早已熟悉了的命令口吻了,所以阿拓反射性地就把眼睛閉好了。
沒什麼照顧病人經驗的毛小豆隻能回想着記憶裡他爹是怎麼照顧他的,所以他開始輕拍在他腿上躺得渾身僵硬的阿拓的身體,阿拓吓得雙眼大睜又被他一句閉眼弄了回去。毛小豆锲而不舍地拍着,終于把阿拓那個緊繃到像是要沖出去殺人的身體一點點拍到放松,等到感受到阿拓的呼吸慢慢變得輕而綿長的時候他才漸漸停下了拍打的手。
阿拓自己也沒想到那天的自己居然會在那種姿勢下睡着,他甚至做了這幾年來最美的一個夢。夢裡他的娘親還沒有被殺,而那時尚且年幼的他因為睡不着被溫柔的娘親抱在懷裡輕輕地拍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