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毛将軍很認真地看着阿拓,但阿拓卻始終有種他沒在和自己說話的感覺。現在他們之間的距離,讓阿拓終于除了毛将軍哽咽的聲音之外還看清了他滿含眼淚的雙眼。毛将軍似乎并沒有身為一位長官和一位長輩的自知和克制,隻是放肆地在阿拓面前流着眼淚。阿拓幾乎被毛将軍這樣的反應吓到了,不敢過于深入追究的他就隻能簡單歸結于這位将軍的酒品太差,于是一醉酒後就特别容易出醜。
“伯父,您醉了。”
“我醉了嗎?”
聽到這句話的毛将軍隻是維持着擡頭的樣子繼續流着淚,然後他退後兩步轉過身,一手撐在城牆上的石垛之上,另一手則順勢繼續灌了自己一口後用手腕抵住了另一邊的石垛。毛将軍借着雙手的借力,身體探出半空對着面前的黃河和更遠的北方大喊。
“胡人已經和漢人已經開始變得很像了,為什麼我們還是隻能打起來收場呢?回答我啊!!”
黑夜裡毛将軍當然得不到任何的回複,于是不甘心的毛将軍又将身體探了一點出去,仿佛哪怕他再多近一寸就能得到對面的回應一樣。
“伯父!!”
阿拓怕毛将軍這樣下去會出意外,也不管這樣是不是失禮,就伸手揪着衣服後領把他探出城牆的身體又給拉了回來。被強制拉回來的毛将軍的情緒已經完全崩潰了,他背靠着城牆慢慢滑落直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雙手緊緊握着手裡的酒壺,頭埋在臂彎裡,從阿拓的角度雖然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卻依舊能清晰地聽見他一陣陣啜泣的斷續聲響。
“您喝醉了,我扶您回去?”
痛哭流涕的毛将軍帶着一張醜态百出的臉擡起頭看了阿拓一會,然後他從阿拓的臉上移開視線後又呆呆地看着天空。
“老天爺……看着我們這樣打來打去,你是不是覺得特别有趣啊?!”
“伯父!”
阿拓試圖呼喚正在發酒瘋的毛将軍,但明顯沒有任何效果。毛将軍推開湊在他身前的阿拓搖搖晃晃站起身來,仰着脖子死死地盯着天空。痛哭的餘韻讓他的呼吸斷斷續續,偏偏冬日的寒冷又讓哪怕最細微的呼吸都能被一小團吐出的白霧清晰呈現。阿拓有點擔心地看着這些毫不規則的白氣,内心莫明閃過一個奇怪的想法,這位将軍會不會就一直這麼哭到背過氣去為止?
而此時的毛将軍眼裡卻沒有一旁正在為他擔心的阿拓,他隻是一心沉浸在自己和老天的對話裡。年節時分的天上看不見月亮,隻有那些星星們微弱又倔強地維護着天空最後那一絲的光亮。而這些微弱的光芒并不足以喚起人們内心的希望,它更像是大火餘燼裡最後那些星星點點的回光返照,對于了解真相的人來說,等死的過程甚至比起死亡本身更加可怕。
“如果胡漢相争就是你的天道,這又算是什麼道?你的道難道都不用給人活路的嗎?!”
“伯父,新年裡多少還是慎言的好,以免招了忌諱。”阿拓雖然也沒多相信這些,但總還是覺得能避就避,何必對着忌諱硬來。
“忌諱?你還會怕這個?”毛将軍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望向阿拓,一會後又漸漸變成了一個輕鄙的嗤笑,他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甩開想扶他一把的阿拓的手,然後順勢指向了自己背後的天空,“你難道還對這個上天抱有什麼指望嗎?”
“胡人有胡人的野心,漢人有漢人的驕傲,如果用各為其主這點去想的話,哪邊又真的能算是完全錯誤的那一個?可是天下隻有一個,胡人不想放棄,漢人還要堅持,那除了兩邊打起來然後一起死很多人之外,我們難道還有别的路可走嗎?”
“明明是上天創造了你們胡人和我們漢人,它卻又不給我們一個方法讓我們太太平平地共處于這塊土地之上。你覺得對着這樣一個無情的上天,光靠不犯它的忌諱,它就會放過你嗎?”
毛将軍邊說邊想再來上一口酒,可惜這會酒壺早就已經空了,可見這個新年打一開始就對毛将軍不太友好,在諸事不如意這點上連壺酒都能來湊個熱鬧。
“上天它隻會一再地逼迫你,直到你試過所有的路後發現哪裡都是死路一條,它但凡是有一點點的慈悲,這世上就不會有這麼多人和人的不同以及族與族的征戰,也就根本不需要有什麼虎牢關将這些人硬是分開!!”
否極的後面是泰來,痛哭的盡頭當然是大笑,毛将軍開始沒來由地笑了起來,可是新鮮的笑意才上嘴邊時眼角的眼淚卻還沒來得及風幹,所以阿拓隻能目睹着他帶着這種怪異的樣子一個人孤單又倔強地仰望天空。
“天道,呵,什麼天道?!”看了很久的毛将軍好像是終于想明白了,“這該死的天道什麼時候在意過我們的死活?所以去他的狗屁忌諱,老子一點也不在乎。聽見了嗎?老子一點也不在乎!”
毛将軍将手中空了的酒壺拼命地丢向上天,想當然的,那壺連對方的邊都沒觸及就落回虎牢關的城牆上,連同毛将軍的哭泣和大笑一起摔得粉身碎骨面目全非。
“看見了嗎,阿拓,上天就是這樣,你哭你笑,你生你死,與它何幹?所以如果不想像我這樣一腔悲憤無處申訴的話,還是趁早習慣起來吧。”
220.
阿拓總覺得自己聽過類似的話,但毛将軍已經确實喝醉了的話,也就并不能太去深究他到底是在講什麼了。好在毛将軍到底也沒喝太多,發了這會酒瘋說了這麼多話、又哭又笑又吹冷風的,好一會後總算是清醒了一點了。
理智回歸了些的毛将軍大概也意識到剛剛自己那通發洩是有多丢人了,于是他隻好默默轉過身走下城牆。雖然腳步還有點打晃,但大體看起來沒什麼問題,阿拓因此就沒有再湊上去硬要戳破對方那臨時拼湊起來的堅強。
阿拓保持着一定的距離跟在毛将軍身後,直到看見對方安全地回到自己的卧房,在毛将軍徹底回房之前阿拓終于開了口。
“伯父,今夜您喝了那麼多酒,要不要我去夥房給你熱一碗湯,您喝了再睡,這樣脾胃會舒服一點,明天起來也會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