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後來……發生了些什麼?”
拓跋嗣當時一路帶着所有人撤到了附近的一座小城,并以皇帝昏迷,一切日常事務暫緩,京中急事一律由他代為監國為由,臨時在那裡組了一個很小的朝廷。
拓跋珪醒來後點點頭認同了拓跋嗣的處理,他并沒有詢問那天後來發生的事,熟知輕重緩急的皇帝首先要處理怎麼對内交待十幾萬人莫名陣亡屍骨無存的事情,皇帝将全部責任攬到了自己頭上,把拓跋嗣在這件事上的責任推得幹幹淨淨。
幾天的功夫,京中幾個重要官員都趕了過來,一進這座小城中央破落的院子就看見面色蒼白的皇帝躺在那裡。拓跋珪一邊和他們解釋他那個版本的整場戰事經過,一邊因為身體抱恙而咳血連連。在這樣的狀況下,即使想要繼續追問的人也都隻好倒過來請他保重龍體,畢竟勝敗乃兵家常事,比起承受皇帝駕崩給朝局帶來的動蕩,十幾萬人的死亡似乎又是可以接受的結果了。
于是拓跋珪當着衆人的面,臨時将一部分權限移交給了拓跋嗣,算是給了他補齊了之前幾日事急從權下一切決斷的合理與合法性,并且重新确立了消失兩年的齊王在大魏朝的正式地位。
在父子倆忙着和這個臨時的朝堂周旋的時候,拓跋珪失蹤了幾日的海東青飛回來了。于是這兩天養病期間連床榻都沒起來過的拓跋珪硬是撇開衆人,坐着馬車帶着拓跋嗣又回到了黃河岸邊。
在問完那句話後,拓跋珪看着拓跋嗣又一臉一言難盡地望向南面的樣子,所以他明白了他的兒子同他一樣,這輩子大概也不會有什麼好結局收場。
“你會怪我嗎?”拓跋珪即使已經提前預知了結果,想的也不是如何去避免,而隻是問問拓跋嗣會怎樣歸因。
“我如果怪您的話,會顯得好像我今後走的路不是我自己要選的。那樣的話,我也實在太過軟弱,不适合做個兵家人了。”
拓跋嗣搖了搖頭,眼神卻依舊望向黃河對面,在這件事之後,他們父子倆好像因為相同的境遇而真正的交心了,拓跋嗣說這句話時甚至不用轉過頭去誠惶誠恐地表現出對于皇帝的恭敬。
“是你爹我無能,所以才隻能把自己沒走完的路,交給你接着走。”同樣的,拓跋珪也沒有再自稱皇帝,也很坦然地在拓跋嗣面前示了弱,“以後的大魏和鮮卑……就靠你了。”
“父皇!您隻是一時氣郁攻心,您不會——”在拓跋珪說出那種話後拓跋嗣終于不再看着黃河了,可他才說了半句就被拓跋珪制止了。
“我們學的都是兵家的傳承,它會有點什麼弊端和反噬你想必也明白,何況我的那套以殺止殺的路比你走的那條更重殺伐。這兩年我都不過是靠着寒食散在壓着那些怨魂的反噬而已,原來以為我可以撐到南征完成再把天下交給你的,可惜棋差對面一招,這十幾萬人一死,你繼位幾年之内都不宜再大動刀兵了,至于以後——”
拓跋珪雖然沒聽過毛小豆的那句用律令術發下的誓言,但想也知道諸葛承養大的孩子不會讓漢人束手就擒的。而這一次,鬥争的雙方變成了明牌,那以後拓跋嗣面臨的局面恐怕隻會比他更難。
“為父隻能提前祝你武運昌隆。”
本來就隻有這一條路,毛小豆的那句誓言更多的作用不在于阻止那場未來的戰争,而隻是提前在給那場戰争加上一個他們誰都不能承受的籌碼,确保他們都會全力以赴。
法家人似乎很熱衷于一步到位,于是甯願選擇畢其功于一役而不是反反複複來回拉扯。又或者,毛小豆的一了百了不是來自于法家,而是諸葛承的家傳。
“可是将軍……這樣的話……就什麼都沒有了……”
紅兒知道她根本說的是屁話,人都已經死了,難道僅靠留住一具屍身和墳墓就能留住什麼嗎?這麼多年他們一起埋下去的那些士兵們,最初的那些連碑上的字都看不見了,他們又是留住了些什麼呢?
毛小豆依舊看着那隻海東青,法家并不會兵家的那些和動物溝通的能力,他也不确定對面是不是要讓這隻鳥帶來什麼最後的口信:“紅掌櫃,在這件事上,重要的不是我們能做到什麼,而是他想要什麼。”
盡管墨家崇尚節葬,但諸葛承對身後事的願望依舊可以算是離經叛道。在其他人自發的一身缟素的日子裡,諸葛承人生裡真正在意和親近的那些人把漢人葬禮裡的各種大忌全部犯了個遍。
毛小豆身為兒子,要一把火燒了他的遺體;紅兒身為朋友,在葬禮上穿了一身代表喜慶的紅衣;至于拓跋珪和拓跋嗣父子兩人,沒有身份也沒法到場的他們隻好派來了一隻鳥。
可這些才是諸葛承真正想要的,所以愛他的人隻在乎怎麼讓他滿意,不在乎世人又到底會如何評判。
“時辰差不多了,麻煩您了。”
隻有葬禮開始的時間選擇還算照舊,在毛小豆的一句話後,紅兒咬着牙抱好自己的琵琶,以一種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撥了幾個輕巧又歡快的音。
“那說好了啊,我要喜慶的,越喜慶越好。”
閉上眼睛的紅兒似乎又聽見了那時候的諸葛承對他說過的話,一些她以前不理解的東西到現在卻能夠明白了。原來那個時候諸葛承就在準備他自己的死亡了,而那個一向不着調的人給他自己的身後事安排的最出格的配套就是——
一個四十出頭英年早逝還為國捐軀的人,把自己的喪禮定義為喜喪,要在自己的葬禮上聽喜樂。
毛小豆扯着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他接過随從遞上來的那支火把,然後打發在場這些幫忙的士兵全部離開,在确保清場完畢後,他手持火把來到了柴垛之前。
“爹請放心,您不必擔憂,今後兒子會好好守住虎牢關的。”毛小豆最後看了看他父親的遺容,又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衣擺。
說完本想點火的毛小豆不知怎的又想起諸葛承最後的那句遺言,于是也不管有用沒有,他動用律令術湊到對方耳邊最後說了一句:“願您得償所願。”
熊熊烈火在一連串活潑的撥弦下升起,瞬間包裹住諸葛承的遺體。而分别位于黃河兩岸的幾位對于這場葬禮真正有意義的出席者當中,隻有那隻海東青因為站在了下風口上,被突然冒起的濃煙熏得流下了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