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善戰的将軍不光會打順風仗,也能打逆風局一樣,徐羨之這樣的陰陽家也不光會解吉卦,還要會解兇卦。世人天生都不愛聽壞消息,可世事本就無常,就算沒有被天道刻意針對,導緻不如意十之八九,這好事與壞事至少也得是個五五開的局面。而如何把五成避無可避的壞事解到向善向好,那才是陰陽家所追尋的“道”的真谛。
“得益于年輕時遇見先帝和其他幾位志同道合的同伴,這事關天下那句的‘亂臣賊子’就有了解方。我們亂晉不亂漢,誅逆黨、平世家、抗北魏,在這亂世裡行的是撥亂反正之事,終究是奠定了大宋的這半壁江山。”
“然則這半壁江山終還是不能讓漢人高枕無憂,北面的胡人這些年也是勵精圖治大勢已成。不像其他的胡人隻知野蠻掠奪,拓跋氏有手段也有胸襟,容得下漢人在他們的朝廷出仕為官,也不懼使用漢人的理論理政治國。我觀北面這些年的稅賦政策,并沒有什麼明顯的弱點存在,加上胡人入關多年,民心也已經漸漸穩定,因而如果北面不犯當年天王那樣的大錯的話,恐怕這南北分治還要持續很久。”
雖然徐羨之的話裡都是些當皇帝的不愛聽的,但劉義隆也明白,自己也不是那種天命所歸到坐在那裡,北面的胡人就會自行崩潰的帝王。因此恐怕,怎麼學着和北面用一種恐怖平衡的方法“和平”相處,才是未來多位漢人皇帝都要經曆的事情。
“既然敵人那邊指望不上,咱們就更加不能犯錯而讓對面有機可乘。于是事情就來到了第二個要待解卦之處——關于臣自己人生裡的那句‘亂臣賊子’。”
“其實陛下想必也清楚,當年涼亭裡那局棋局,就是先帝對于三位能否擔當大位的考校。而臣自然也在涼亭的那一眼裡,看見了少帝、廬陵王與陛下将與臣之間産生怎樣的糾葛,以及臣面前這局注定的死棋将會有的走向。”
“不怕陛下笑話,即使臣比起所有人都明白卦象不可變,死局不可改,可臣還是想着保存先帝陛下一世英名,不要因臣的一眼就無緣無故廢了他欽定的太子。”
“我與先帝陛下相識于微末,互相之間一直有着足夠的信任,對于三位皇子殿下,我也是一路看着你們長大。比起普通的君臣關系,我更想在三位面前扮演一位引路的長者的角色。臣因此還是不死心,給人看命的人卻不信命,想要真心試着輔佐少帝陛下,看看能不能就此扭轉所有人的命運,請陛下相信。我比誰都抗拒成為這個‘亂臣賊子’。”
“說實在的,比起曆朝曆代那些暴君和權王的所作所為,少帝和廬陵王這點表現真的是算不上什麼的。若放在太平世裡,老臣我就是多上幾次奏本,等少帝陛下自己過了那個玩興的年紀,也等廬陵王把反對的重點放在真的該改善的實事上,這皇位的傳承就不必這樣動蕩。那樣我到泉下也能對先帝交待,說我這顧命大臣做得雖然不算太好,但終究也沒什麼太多過錯。”
“隻可惜,這天下不是漢人一家的天下,我們等着看對面會不會犯錯,對面也是一樣。于是我們容不下隻知玩樂的皇帝、和皇帝作對到底的權王、和一手遮天能把皇帝和王爺都送上死路的亂臣。”
“所以最後這一局涉及了四個人的死局,下着下着,就隻剩下陛下了。曾經有人告訴我,對于一局死棋來說,重要的不是看出它是死局,而是明知前面是死局,卻依舊用命去下完它的勇氣。”
“事到如今,臣憑着一腔孤勇在和命運的對抗裡撞了南牆而歸,連帶着原本大約隻是會被廢的少帝和廬陵王一起丢了性命。付出了這樣的代價後,總算把這局難看至極的死局下完了。可是陛下面前的棋局還是要繼續,也許沒有了臣這樣自以為是的人的拖累後,陛下獨自下起棋來,會比起之前更好也不一定。”
讀到這裡的劉義隆苦笑了一聲,他知道徐羨之也不過是在安慰他而已。如果他一眼就能看穿所有人的結局,想必也早就知道了自己可能的想法和選擇,而他甯願選擇用遺書而不是當面溝通,不也已經清楚地說明他早就看穿自己身為皇帝的器量也不過就是如此而已了嗎。
“雖然臣這一生是到此為止了,但臣的死依舊能為陛下所用。請陛下千萬不要顧念臣的身後名,該落到臣身上的罪名盡可以羅織到臣身上,這樣以如今的年紀就得以親手誅殺權臣的陛下,應該能震懾住朝堂數年時光。”
“有了這數年的餘威傍身,陛下應該就有足夠的時間學着自己做一個合格的皇帝了,就當這是臣身為一位不合格的顧命大臣,最後能為陛下做的事吧。”
劉義隆還能說什麼呢,他帶着無字的聖旨而來,又在理解了徐羨之到底在做什麼後要下達一道完全違背他心意的旨意。也許這就是他慢慢學着當一名合格的皇帝的開始——
學會即使是成了一名皇帝,這世上依然有着一堆的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