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面前兩人的又一出“鬧劇”,我笑意不止,隻恨自己無法卸下小姐身份,當衆捧腹大笑。
衆人皆笑時,一名侍應生走過來在沈城軒耳邊低語:“沈先生,有您的電話。”
沈城軒點頭,起身離去。
待他回來時,面上多了幾分深沉,似有不悅之事。不過見我在瞧他,便立馬轉了笑回應我。
我低聲問:“是否有要緊事?”
他擡手,似乎想要揉我的腦袋,但見旁人在場,隻好僵硬地收回手。
“事情不大,但需要處理一下。”他看向坐在對面的知書和廖凡安,再言,“有機會,我們改日再聚。”
沈城軒再次起身離去,瞧着他始終未動的碗筷,我茫茫然夾起一塊香酥腐皮卷往嘴裡送,卻覺索然無味。
午飯過後,知書與我驅車到達梓園。
這姑娘,不大愛聽戲的,更偏愛西洋戲。不過她今日應不會無故約我到戲院,想必答案就藏在眼前的戲樓裡。
她輕車熟路地領着我坐到正對戲台的位子上,觀感最佳,票價也最為驚人。
我忍不住問:“你如何拿到票的?我可是聽說今日梓園的戲一票難求。”
“本來我是拿不到票的,可那日不知是誰留了一張信封在我的桌旁,裡面裝的就是兩張戲票。”
我心下雖疑惑,卻無法深究。
方才,我瞧了一眼門前的戲牌子,估摸下一出戲應當是《孽海波瀾》,唱的是梅先生的時裝戲,紅底金字還寫着演員的名字。
我匆匆一瞥,隻瞧見女主角孟素卿的扮演者名為謝笙懷,名字倒是好聽。
不過想當年,梅先生扮演青樓女子一事,也曾引起不少的争論,一派認為演妓女有損名聲,一派則認為角色無高低貴賤。
好在梅先生的堅持,才讓世人得以一窺因梅蘭芳出神入化,恰如其分的表演而所塑造的青樓女子孟素卿一角,也因此造就了一代名劇。
戲未開場,座下客已滿滿當當,皆沖梅先生開創的時髦戲而來。
見戲遲遲未開演,我便起身越過人群,尋了洗手間。
不過,私密之地卻最為隐蔽,問了幾道人才尋得。
我盯着一左一右,兩處盡頭的屋子犯了難。一處寫有“迎春門”,另一處則寫着“芳草閣”,該往何處走?
猶豫片刻,我走向右側,進了芳草閣。不過心下仍舊暗笑,身在一個文化氣息濃厚的時代,連私密之地也如此文雅含蓄,叫人難猜。
出門時,我再次犯難,暗歎自己不識路的本性。
這梓園雖不是名噪一時的戲樓子,可規模卻不見小。我不知自己走了反方向,竟繞到了偏廳旁的園子裡。
我垂手立于香樟樹下,擡頭瞧着一分二,二分四的樹幹一路張揚而去,任由影影綽綽的光影透過色澤均勻的葉子打在身上。
罷了,聽戲不成,賞樹也可。
“三小姐。”
男子聲音清冽,我心下一驚,轉身瞧他。
明為男子,卻梳着時興的女子發式,不過仍舊着白褂白褲,大抵是戲班子弟。
男子黑如書墨的長發系數挽起,額前的頭發偏往左眉梳成三七分,右側眼梢處則用細長銀夾将遮擋眼睛的發絲夾起。頭上發飾不多,卻襯得臉小精緻。
“園子雖小,卻構如迷宮。外人出入,難免暈頭轉向,實乃常事。”他揚起袖子,“我引小姐出去。”
我微一欠身,颔首以示感激。
知書低語:“你總算來了,戲快開場了。”
我笑言:“時髦佳人賞時髦戲,再合适不過了。”
知書今日着一身絲綢網眼镂空蕾絲旗袍,深領的,卻由網紗遮住脖頸。領口及袖口處是堆褶蕾絲邊,絲絲分明,垂落而下,頭頂則戴小巧的乳白色法式網紗帽。
她含嗔,笑睨我一眼。
“锵锵锵锵。”台上的人敲起小鑼,戲開始了,戲中人逐一登場。
我第一次看京劇新戲,也是首次瞧梨園子弟摘下行頭,換上時裝唱戲,不免好奇。
戲一開場,我便注意到了女主角,原是為我引路的白面子弟。他未着戲裝,換上了時裝,不過為普通貧婦裝扮,盤起的頭發也成了女子小臂粗細的一绺辮子。
原來他就是謝笙懷。
我偏頭瞧知書,哪知她已心神馳往,陷入了孟素卿一角。
第一幕戲講的是鄉下民女孟素卿被婆婆哄騙至北京,賣到玉蓮班為妓的故事。
我細細看着,戲院老闆張傻子逼良為娼,孟女不從,遭其奸污。一張惡霸面孔兇惡至極,真實可怖,台下人看了,皆憤憤不平,起了惡感。
女座客瞧了,攥絹咬唇;男座客看了,握拳低罵。
第二幕戲,謝笙懷着立領大襟衫襖,套穿黑裙,一張桃臉縮在領子裡,我見猶憐。
孟素卿欲與另一名妓女賈香雲相約而逃,卻被老鸨周氏撞破,遭毒打一頓。
我看得揪心,不禁想到開國後拍攝的一部黑白影片,清白女子大香慘遭迫害,淪為娼妓。官場腐敗,官員無情,利滿身。大香無以為援,千方百計的逃離隻緻無數的慘打,直至北平解放,才算真正脫離苦海。
何其相似,又何其悲慘。
隻歎舊社會吃人不吐骨的狠和專挑女性的悲。
最後一幕戲,孟素卿巧遇同鄉陳子珍,得其助,尋得父,張傻子被捕入監,父女團聚,結局皆大歡喜。
至此,落幕。
台下觀衆拍手叫好,掌聲如熱浪般經久不息。
我未緩過神,知書也已熱淚盈眶,向我讨了帕子,在一旁小聲啜泣,稀稀拉拉抹着眼淚,低聲說着:“孟姑娘好生可憐,不過總算是走出了茫茫苦海。”
我喃喃道:“不知她往後的日子該是如何?但願不會踏入另一苦海,而是苦盡甘來。”
知書不解,紅着眼角瞧我。
我搖頭,輕語:“該出戲了。”
哭過的眼睛如下過雨的天空,總是清澈明亮,知書望向我道:“現在還不能走,捧角就要捧到底。”
我笑笑:“你今日該是沖謝先生來的,倒成戲迷了,這是想要拉我入坑不是?”
她擡手擦去眼角的餘淚:“入坑?”
我擺擺手,未作解釋,而是笑道:“走,咱捧角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