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前行數十米,豁然間,前方燈火大亮,見一人影在石壁上放大,手裡似乎拿着一把刀,在空中比劃幾下。
正面見着一人蓬頭垢面,低垂着頭,雙手雙腳被鐵鍊縛在木架上,俨然已經被關押許久。
“你還想要什麼?”木架上之人開口說了話,聲音沙啞粗粝,雙手扭動,鐵鍊碰撞铮铮作響,那人緩緩擡起了頭,“我已經把能給你的都給了,不能給的也給了,你還想要什麼?”
這個聲音——
甯繁音不認識,可周繼馳眼底一亮——海溫茂!
海溫茂還在韓家的時候,周繼馳曾經見過幾面,此人相貌平凡,即便周繼馳再見上上千遍也不會記清楚此人的容貌,全靠此人的幾個特點辨認——其一便是此人渾身上下都透着謙卑,幾乎是刻進骨子裡的恭敬,明明韓哲這小子捉弄他,他還是大言不慚将韓哲吹得天花亂墜。周繼馳向來對于這種睜着眼睛說瞎話的書生沒什麼好印象,之後樊家事發,周繼馳對這位其貌不揚的教書先生更加嗤之以鼻。
除此之外,這海溫茂還有一個明顯的缺點——聲音難聽,很難聽!像是喉嚨被悶在了被子裡,又啞又不清晰,說出來的話都像是被放在開水裡煮了個滾燙。
這麼多年,周繼馳就沒再聽過這麼難聽的聲音。
石壁上的人影沒有回答,隻是安排一個小厮上去,一桶水從上至下将海溫茂澆了個透。
海溫茂仰面,露出痛苦的神色,掙紮之中将鐵鍊拉得哐當響,半晌才發出聲嘶力竭的呐喊,很快就那聲音就弱了下去,微不可聞,頭又無力地垂下去。
甯繁音此刻已經認出了海溫茂,眼見海溫茂被這般折磨,再這般下去,海溫茂非命喪于此不可!
心動形已動,不過一個身影更快,“住手!快住手!”
這聲音!!!
周繼馳頓住,這人影他再熟悉不過:樊思遠!
樊思遠此刻狼狽萬分,頭發淩亂,身上是極其不合身的墨綠長衫,衣衫之上是血迹斑斑,滿臉血色,露出一雙焦急萬分的眼。
樊思遠氣力不足,擋在海溫茂面前時踉跄了一步,神色凜然,“你們...住手!”
牆上倒映的人影緩緩轉了個身,不緊不慢,似乎早有預料:“你終于來了!”
海瑤!這聲音的主人正是海瑤!
周繼馳和甯繁音對視一眼,神色之中并無驚訝。
樊思遠虛虛握住一柄薄刀,擋在身前。甯繁音認出那是地牢值守的刀。
“瑤姑娘,我此行并非是為救海溫茂而來,隻是我有些疑問還需要他替我解答,我隻是來求一個結果。”
周繼馳和甯繁音躲在暗處,屏住呼吸,聽見鐐铐發出細微的聲響。
瑤姑娘風情萬狀,端詳着自己的纖纖玉手,終于走近了周繼馳和甯繁音的視野之中,“我還以為你找不到這裡了,要是這樣,我對你可就當真是失望至極。”
說罷,瑤姑娘揮揮手,四周的小厮紛紛退下,她大搖大擺地坐下,笑靥如花,“究竟什麼問題還要公子這麼費心,非要問個清楚?”
樊思遠謹慎地握緊了手上的刀柄,凜聲道:“陳年往事而已。”
瑤姑娘拍手大笑,得意至極,“我記得前幾日公子還是意氣風發,信誓旦旦的告訴我說會救我出去,現在怎麼卻這麼一幅樣子?”
樊思遠身影微微晃動了一下,“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甯繁音和周繼馳一頓,海瑤确實可疑,可甯繁音找不出她這麼做的理由。
瑤姑娘笑意漸漸止住,“還是公子懂我,你看看你們這些富家公子,天生就是一副浪蕩模樣,人前裝的多麼情深意切,其實呢?都是利用!不過你還是不一樣的,那些人都貪圖我的美貌,你卻隻是想從我的嘴裡套出些消息。”
海瑤語氣頓了頓,站了起來,笑如蛇蠍,“這很好,我喜歡。”
樊思遠狼狽中有被人戲耍的憤怒:“你既然知道我隻是想要你口中的消息,何必還要演這麼一出戲碼?”
瑤姑娘天真浪漫,嬌俏萬分,“我說過你不一樣。”
“你不知道,在瑤池裡,你抱着我,在那些人面前深情款款,愛而不得的時候,我有多麼喜歡。”
樊思遠頓了頓,“那隻不過是形勢所迫。”
瑤姑娘擺擺手:“不不不,你不要誤會,我可不是喜歡你那副愛我的樣子,我喜歡的是你明明嘴裡說的話勝過海誓山盟,可眼睛裡卻是冷漠無情。明明迫不得已,卻還不得不說那些你自己都覺得惡心的話,這種樣子可真是讓我喜歡得不得了。”
瑤姑娘回想起當初的場景,似乎還意猶未盡:“說起來,你倒是我見過這麼多人之中演的最好的,所以忍不住心軟,給你個機會。”
海瑤的玉手在空中柔媚地一點,譏笑之聲随之傳來,“你也算争氣,竟然找到了這裡。”
樊思遠身形不支,踉跄幾步,還是警惕地将海溫茂護在身後。
笑聲止住,海瑤終于是捉弄盡興了,正色道:“樊思遠,你不要自作多情,我隻是給你看一眼這個老東西的機會——”
海瑤陡然淩厲:“至于你想知道的事,就讓你這輩子都去猜吧!”
一時之間,海瑤身後的侍衛齊齊動作,樊思遠警惕地提刀,橫在胸前。
周繼馳知道不能再躲下去了,從腰間摸出刀,向着樊思遠那邊沖了過去,用力一擋,一聲铮鳴,迎面劈向樊思遠的侍衛被彈出數十尺。另一邊,樊思遠用盡全力擋了幾刀,身體虛晃兩下,又奮力擋了一刀,轉頭道:“周三,你怎麼過來了?”
周繼馳一把小刀拗不過四面八方而來的大刀,左躲右閃,慌亂中還有興緻回複;“你出來幹這麼刺激的事都不叫上我,還是不是好兄弟?!”
兩人抵抗須臾,一道清亮的女聲給混亂的場面按下了暫停——“住手!”
甯繁音在周繼馳沖出去地時候站了出來。周繼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甯繁音看準機會悄悄摸到了海瑤的身後,橫握銀簪,抵住海瑤的脖頸。
海瑤一驚,脖頸上冰涼,低聲咒罵了一句:“廢物!”
數十個侍衛見此狀況,面面相觑。海瑤厲聲道:“還不把刀放下!”
侍衛手裡的刀稀裡嘩啦刀掉了一地。
樊思遠見狀松了一口氣,撐着刀,抹了臉上的血痕,慘然地一笑:“甯姑娘,好久不見,多謝相救。”
甯繁音第一次做這種事,一手掐着海瑤的後勃頸,一手攥着簪子,向着樊思遠微微點頭,神色絲毫不敢松懈。
周繼馳:“瑤姑娘,好巧!怎麼能在這裡見到你?這已經入了夜,你還這般辛勞的來這大牢裡,也不知道張大人有沒有給你工錢呀?”
海瑤勉強恢複鎮定:“張德顯那個蠢人,兩個人都看不住。”
周繼馳随機撿了把侍衛丢下的刀,學着海瑤的模樣在空中劃拉兩下,“刀劍無眼,你這用這麼大的刀,砍死了我,誰幫你做生意?枉我還想着救你出去,就算現在辦不成了,我們之間也沒結怨吧。”
海瑤面色一沉,惡毒地看向周繼馳,仰着脖子,卻絲毫不像是被人脅迫的樣子:“那些男人的交易關我什麼事?我想要你們死,你就得死!”
樊思遠無心關注海瑤,向着海溫茂走去,手腕無力,刀哐當一聲脫落在地,再行兩步,已腿腳綿軟,撲在了地上,
樊思遠擡頭看向海溫茂,僅僅幾尺之遙,卻像是遠不可及。
“老...老師”樊思遠十指抓着地面,一寸一寸地爬行,仰面看向海溫茂,“學生...來看你了。”
海溫茂手腕動了動,細碎地鐵鍊聲冰冷又刺耳,海溫茂卻沒有睜眼。
海瑤見着這幅場景,得意地叫嚣着:“海溫茂,怎麼?不敢見你的寶貝學生嗎?!”
甯繁音手裡的銀簪直抵要害,沉聲道:“閉嘴!”
海瑤不管不顧,譏笑道:“你當年算計了這麼多,現在卻不敢見他嗎?可憐了你一番籌謀,如今,他卻不是來救你的!”
周繼馳去扶樊思遠,卻見樊思遠已雙眼泛紅,“老師,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樊思遠受教于海溫茂,詩書禮記,一字一句都是他教導自己。即便樊家巨變,樊清越受制于韓家少不了海溫茂在後背出謀劃策,可樊思遠也從未怨恨過他,隻當陌路。
隻是——至少海溫茂會過得很好。
這一點,樊思遠從未懷疑過。
“思遠,你先起來。”周繼馳握住樊思遠的臂膀,卻怎麼也扶不起來,
海溫茂依舊沒動,雙眸緊閉,低着頭。沒有書生意氣,沒有謙卑恭敬,像隻過街老鼠在暗無天日的牢籠裡苟且偷生。
這不一樣,與樊思遠想象的不一樣。
海瑤繼續道:“父親,我的好父親!你們師生二人這麼多年不見,怎麼不說說話?”
甯繁音已忍無可忍,揣在海瑤的膝彎處,海瑤跪地,“閉嘴!我讓你閉嘴!”
海瑤兩眼淚光閃爍,神情似是恣意暢快,卻又憤懑不甘:“害怕了嗎?害怕你的一無是處在你學生面前暴露嗎?你抛妻棄子要保護的學生在你面前,你怎麼不敢見他?!”
海溫茂終于睜開了眼,幹枯的嘴唇微微顫動,最終卻沒有發出聲音。
樊思遠不可置信地回望海瑤:“你說什麼?海瑤!你什麼意思?你到底什麼意思?!”
海瑤跪在地上,淚已落了下來,“什麼意思?!樊思遠!你不是天資聰穎嗎?不是樊家未來的希望嗎?怎麼聽不出來我這句話什麼意思?”
周繼馳低聲道:“思遠,别聽她的話,她是個瘋子。”
海瑤:“是的,我是個瘋子,可就算是個瘋子,你們不也是前仆後繼地要來‘救’我嗎?”
甯繁音:“你很清楚,他們都不是為了你而來的。”
周繼馳站起來,“說起來,瑤姑娘忘記了?白日裡,你還對着我再三叩首,求我帶你出去,在我面前驚慌失措,百般懇求的樣子——”
“當真叫我——”周繼馳輕輕吐出兩個字,“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