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黃的月盤自歲安城東南方升起,濃墨般的天幕才算見得幾點暗雲。
瑩瑩光輝圈圈蕩開,墨雲被驅趕,戀戀不舍地流連在遠處,如暗夜中的惡狼,蟄伏環伺,觀機而動。
城中,歌舞升平。
張福令端出月餅擱在窗台,雙手托腮盯着圓月出神。
自她記事起,爹爹便常年在外征戰,每到月圓之夜,娘親便帶着他們兄妹三人坐于窗下貢月,四人心照不宣地将心願說給月亮,皆是希望爹爹、夫君可以平安歸來。
後來,四個人變成三個人,心願成了希望爹爹兄長、夫君兒女能平安歸來。
她本以為不過幾年,會再少一人,甚至在心底醞釀好了之後的詞句,希望爹爹兄長們平安歸來。娘親所言,當是希望夫君兒女們平安歸來。
但二哥“叛變”了。
甯死不從軍。
記得那日雨夜,天空好像漏了洞,大雨滂沱,祖家祠堂,爹爹拿着長鞭直逼二哥面門,怒氣沖天責罵道:“身為我張家男兒,竟是貪生怕死之輩,百年之後,你有何顔面去見捐軀沙場的列祖列宗!”
“轟隆——”驚雷将天空的裂縫劈得更大,閃閃電光照亮張度倔犟的面龐。
“我入朝為官,一樣可以報效國家!”二哥倔犟地仰起臉,青年嘶啞的聲音滿是強硬,“今日便是打死我,也決不從軍!我張度這輩子,絕不從軍!”
“你!”長鞭破風,張度身側的青石地裂出一道口子,爹爹怒道:“你給我滾!”
聽娘親說,爹爹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長跪了兩日,不許勸戒,不許靠近。
自此以後,二哥如願進入朝堂。
每逢中秋之夜,他們依舊是三人并肩,依舊是舊時的心願。
直到去歲開始,張福令掃了眼左右空蕩蕩的空位,股股寒風自四面八方灌來,穿刺着她的四肢百骸。
娘親離世,二哥惦記着二嫂,今年,便隻剩下她一人。
張福令雙手合十,虔誠地阖起眸子,“希望爹爹兄長……蕭哥哥可以平安歸來。”
她想,再過兩年,她會将蕭哥哥換成夫君,再過十來年,會加上兒女,如此一生,便到頭了。
滾燙的淚珠劃過眼角,癢意一路滾到嘴角,張福令抿唇,竟嘗出幾分澀意。
她本睜開了雙眼,想起什麼,雙手再次合十,卻又壓上唇瓣,無聲無語道:“希望……嘉魚不要那麼快尋到父母。”
這話太過自私,張福令隻敢在心中悄悄道。
聽說太醫令邀嘉魚同去醉仙樓賞月。他若是能學得如二哥般圓滑些,保住藥丞這一官職,将來便可留于城中,就算尋到父母,也可接他們同來享福。
可他萬事兒都由着性子來,張福令頭疼不已,待他回來,還得與他好好溝通一番。
醉仙樓,三樓雅間。
錯金博山爐騰起雲霧,飄渺萦繞于屋内,正中圓桌圍滿了人,太醫令與世無争,許多人與他都有一二分君子之交。
觥籌交錯,接杯換盞,樓下鈞天廣樂不絕于耳,嬉笑聲如浪潮般,灌入冥冥夜色。
月光偏心美人,絲絲縷縷螢光穿過大敞的宣窗,悄無聲息撫上嘉魚警惕的面龐。
嘉魚捏着獸面紋觚細長的杯身,單手環胸靠在窗口,視線下望,青石大道上人山人海,若要發現個可疑之人,實在有些困難。
他揉了揉眉心,手腕壓下的窄袖凸出一個小包,匕首柄纏了同色布料,藏鋒斂穎埋于暗處。
“嘉藥丞,獨自一人站在窗邊做甚?可是思家了?快些過來,與我們同嘗美酒!”
家?嘉魚冷冷勾起嘴角,他循聲望去,說話的人是另一個藥丞,負責研磨草藥,姓許,聞是個沒落家的嫡子,而立之年,家中老小全靠他一人糊口,生活很是拮據。
他平日裡是個老實質樸的人,話也不多,如今喝下幾碗黃湯,倒像是換了個人一般。
“是啊嘉藥丞,快些過來。”
有他開頭,衆人也跟着來勸。
這個少年與振國将軍府牽連頗深,振國老将軍是個古闆的臣子,隻知道舞刀弄槍,于人性而言,萬事隻講一個“理”。
張度為人圓滑,是一隻老狐狸,一般人玩不過他。
他們不敢去招惹這些大頭,隻敢把目光放到嘉魚身上,與嘉魚交好,想來也是百利而無一害。
嘉魚怎會不知道他們的心思,隻是……他淡淡掃過桌前衆人,這一張張和顔悅色的面孔之下,又有多少人,披起一塊兒血肉模糊的羊皮,悄無聲息地扮演着善者。
“來了。”少年于月下舉杯,金樽流光溢彩,奪去他眼底的諷刺。
醉仙樓環水而建,百壽河自寬敞的高門朱梁前淌過,河間,花燈綿延千裡順水而下。
夜色更濃,花燈偶爾頓足,仰首去瞧暗雲一點一點吞沒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