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三進的院子,推門而入,照壁上的血迹已經幹涸,從前廳到後院,屍體橫陳,莫說地闆庭院,便是連廊上的簾布也被四濺的血迹沾上,因為時日較長已經開始腐敗,場面血腥而令人作嘔。
後經查證,這些死者均為楚舉人近些年招進府的男侍,除此之外,偌大的一座舉人府邸,不見任何活人。
而這位女舉人,在數日後被發現于城東另一處宅院裡,隻着中衣躺在房内,容色安詳,已然死亡多時了。
這件案子,死亡人數衆多,近乎于滅門慘案,且因為破門時目擊人數不少,在直隸地區造成了惡劣的影響,地方長官将案件卷宗送到刑部後,甚至驚動了淳親王親自過問,後經三司一番合力調查,終于在今天進行會審。
原是這位女舉人的丈夫,早年本來也是走讀書科舉的路子,結果屢試不第,最終無奈放棄選擇老實謀生,回鄉裡開了間私塾,當起了教書先生,一家子靠着教書收的束脩和楚黎的織品賣錢過活。
兩夫妻一直以來感情甚笃,楚黎的識字讀書這些全是其丈夫教授的。
本來隻當作是閑暇時的夫妻情趣,沒成想嘉定十二年,順帝史無前例的開了女子恩科,兩人商量後決定讓楚舉人去試試,誰知她就此一躍成為鄉裡聞名的女舉人,夫妻倆憑借這個功名,擺脫了貧苦生活,快快活活的做起了鄉紳。
本來一切堪稱順遂,但變故來的猝不及防。
兩人本來育有兩子一女,中舉後,楚黎在家溫書準備春闱,屈穆甯則負責教養子女,結果雍熙年間孩子們突發急病接連夭折,兩夫妻悲痛欲絕,加上會試屢屢落榜,使得楚黎性情大變,兩人隔閡漸深,以至後來男侍接連進府,夜夜笙歌。
屈穆甯在幾年的忍耐後最終實在無法忍受,選擇在雍熙二年一個平靜的冬日晚上,用買來的蒙汗藥将男侍和楚黎迷暈,遣散府内衆仆後,再一一殺之。
刑部官吏抓住屈穆甯時,他正在自己佃戶種植的鄉野裡巡視。
犯案後他并沒有逃亡,而是仍住在該地區,白天去鄉野,晚上則會帶着銀錢,在賭坊裡醉生夢死。
被抓後,對自己所犯罪行供認不諱,此前刑部審理時已給出了判罰結果——端午後問斬。
唯一蹊跷的是,明明犯下大罪,且對罪行坦然承認,但到了量刑階段,這男子卻極力想要改變刑部此前定下的判罰,在三司會審現場也一直極力為自己辯駁,為此特地請了狀師想要改變判罰結果,甚至于笞、杖、徒、流、死五刑,除了死|刑之外其餘都能接受。
如此迫切激烈的表态與此前平靜叙述犯罪經曆和罪行的神情簡直判若兩人。
鑒于此案性質過于惡劣,牽扯人數衆多,三司最終還是給出了問斬的結果,算是結案。
孟栾此前即對本案有所耳聞,眼下兩位大人恰好參與此案的審理,對于其中關竅必然熟悉,當然想要趁此機會讨教一番,立即拱手道:“兩位大人,下官此前偶然聽聞過此案,但無緣詳知内情,對于此案有一些問題想請教,不知可否請兩位大人解惑?”
翁良弼身為肅政中丞,在左肅政台内地位僅次于大夫聶漣,專司肅政台内的訴訟事務,平日裡沒少和大理寺還有刑部的人打交道,對外總是笑呵呵的,一副萬事好商量的模樣。
此刻他坐在聶漣下首,聞言挑了挑眉,與自己上峰對了個眼神,端起剛剛沏好的茶,抿了一口,才緩聲道:“但說無妨。”
“晚輩想知道,這男子的殺人原因是什麼?”孟栾道,“若按照傳聞所言,這楚舉人找男侍的時日已然不短,為何他從前能忍氣吞聲,如今卻突然爆發了呢?”
翁良弼合上茶盞,道:“說是分歧日深,加上進府的男侍增多,頻繁挑起争端,中間提過和離,但被楚舉人拒絕了。”
“為何?”孟栾問道。
“這也是我們不明之處,刑部卷宗上對二人的過往糾葛着墨不多,三言兩句便概括了,今日堂前這男子也隻說是記恨其夫人,其餘隻字未提。”翁良弼道。
“聽聞作案後男子一直留在當地,他大抵不會在原府邸居留,後來刑部官差發現的女舉人屍首所在院落是否即是其在作案後落腳的居所呢?”孟栾接着問道,“這處與其原府邸是否接近?”
“這男子的确是在縣城的另一邊購置了一處宅院,與原府邸所處位置南轅北轍”,翁良弼道。
“那他白日在鄉間視察佃戶耕作,晚間則去當地賭坊?”
“對。”
孟栾聞言默了幾瞬,随後問道:“敢問翁大人,據仵作查驗,楚舉人的死因和其餘男侍的死因是否相同?”
“不同,”聶漣靜靜地聽着孟栾的問詢,斑駁的鬓角顯露出這位長官已然飽經風霜。
從嘉定年間入仕以來,幾經周折,在知天命的年紀擔任了左肅政台長官,這些年官場曆練,個中兇險自不必多說,經曆過嘉定後期的朝堂動蕩後還依舊傲立潮頭,除了卓然的能力外,其對朝政時局的敏銳洞察、對聖心的揣度恐怕也已臻化境。
此刻他結束養神,不同于滄桑的外表,其眼神鋒芒畢露,精光四射,年輕官吏在朝會上被聶大人掃上一眼,後背隻覺陣陣發涼,哪怕是孟栾,被聶大人長久注視也會倍感壓力。
好在聶漣沒有停頓太久,繼續說道:“據刑部卷宗記載,男侍大多死于刀具砍殺,而那位女舉人,死于過量飲入砒霜。”
“嗯?”孟栾疑惑道:“依照此案情形,這屈穆甯将衆人用蒙汗藥迷倒後,用刀具殺害了男侍,而用砒霜毒殺了自己的夫人?他為何不選擇都用砒霜或者都用刀具,而選擇了更加複雜的方式呢?”
“屈穆甯給出的說法是,”翁良弼在位子上回憶道,“他痛恨府中的男侍,欲除之而後快,而女舉人畢竟是自己夫人,不忍她滿身髒污,所以選擇了稍幹淨的死法。”
孟栾忍不住壓了壓眉角,總覺得有些地方說不通。
她沉思回憶片刻後拱手向兩人行禮道:“兩位大人,下官鬥膽探查今日會審情狀,請恕罪。”
“直說便是,”聶漣渾不在意的理了理衣擺,“這本就是今日我與翁大人自說與你聽的,不必緊張。”
此言一出,孟栾便直言:“下官鬥膽猜測,那楚舉人許是沒死,又或者說......"
"在她夫君眼裡,她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