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牢房之内,唯有油燈上跳動的火焰施舍着微弱的光亮,牢獄深處,犯人的哀嚎不絕于耳。
血腥和潮濕腐敗的味道交織在一起,沖進楚照槿的肺腑,引得她陣陣嘔吐。
這裡是皇城下的地牢,此處被關押之人,都是大鄞十惡不赦的囚徒,最終下場無一好死。
楚照槿剛領略過此處的酷刑,囚衣先是被血浸濕,幹涸後與皮肉黏粘在一起。
她趴在髒亂不堪的地面上,每動一下就牽動着滿身鞭傷,劇烈的疼痛下連呼吸都顯得那麼艱難。
楚照槿已經顧不得此處的地面是否被鼠蟻臭蟲爬過,又沾染了誰的血污。
冷汗淌過臉上的傷疤,流到唇邊。
她舔了一口,緩解了口中的幹澀,唇舌間蔓延着令人作嘔的腥甜,恨意湧上心頭,化作一口黑血自喉間湧出。
楚照槿扯着嘴角苦笑,她屈指數着,恍惚之間,竟已有三年了。
她沒能為國報仇,下到黃泉去,是否會讓蕭國的父王母後和子民們蒙羞?
三年前的畫面浮現在眼前,這是她長久以來無法忘卻的夢魇。
那日天氣晴好,風平浪靜,她在海邊的白沙灘上為母後挑選了最漂亮的貝殼,用披帛小心兜在懷中。
楚照槿希冀着穿過那條海邊直通宮廷的密道,她會把這些貝殼在母後面前攤開,母後就會像往常一樣,嘴角露出溫和的笑意,然後将她摟在懷中,在她面頰上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王宮之内拘不住她,這條密道,就是父王母後驕縱着她,特意命人修建在寝殿的博古架後。
密道的另一邊,南溟碧海與天空交彙難分彼此,海風夾雜着水草的鹹香拂面而來。
楚照槿正準備從密道口鑽出去,還來不及反應,突如其來的力道将她推入了密道之内,她跌坐在地,貝殼碎了滿地,鋒利的邊緣紮進她的掌心,刺痛像是某種無聲的警醒。
推她的不是旁人,正是平日裡疼她寵她的母後,密道外雜亂的腳步聲随即傳入耳中,她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密道口那扇熟悉的小門緊閉着,透不進一絲天光,楚照槿慢慢伸手覆上去,在小門的另外一邊,另一隻手掌也貼在同樣的位置,想把手心的最後一絲溫暖傳遞給她。
母後與她做了最後的訣别。
楚照槿記得母後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她的聲音壓得很低,語氣依然溫和慈愛,就像南溟向白灘蕩漾而來的海浪。
母後說,不要出來,朝着南溟海邊走,不要回頭,海神保佑,她的女兒會平安幸福地活着。
“大鄞堂堂大國,竟如此卑劣無恥,借出使之由侵犯我蕭國國土!摧折我蕭國骨氣!”
母後的聲音再次響起,那是玉石俱焚的決絕。
明明是靜谧的密道,楚照槿的耳邊卻響起驚濤駭浪,她能從母後的字字句句中窺見危險,她顫着手将密道的門小心拉開一條縫隙。
楚照槿沒有記下所見大鄞軍士的樣子,後來夢回之時,腦中浮現,是一張張惡魔的嘴臉,他們張狂大笑,俯瞰着她宛若蔑視着一隻蝼蟻。
他們說,滅蕭國這樣的彈丸小國,鄞軍不過用了一個時辰,入宮殺蕭王也在須臾之間,如此還跟大鄞談什麼骨氣。
母後趁其不備,拔劍而去,在長劍刺進大鄞将軍心口的瞬間,無數利劍也刺破了母後的胸膛。
利劍拔出之際,母後溫熱的血噴灑在她背後的博古架上,也穿過那小小的縫隙濺在楚照槿的唇上。
蕭國王後的屍身就倒在那排博古架前,染血的華服遮蔽住密道的痕迹,她至死都沒忘了用自己的屍身去保護自己的孩子。
楚照槿忘了自己是如何從密道逃出來的,海風像刀一樣劃過面頰,也吹散了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她還攥着貝殼的碎片,堅硬的一角紮入她的手裡,血珠凝聚成一團,滴在海邊的白沙上。
海神的保佑不作數。
父母慘死,蕭國亡國,她踩着親人和子民的骨血苟活,有什麼資格平安幸福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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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娴妃娘娘讓奴婢給你送東西過來。”牢獄的門從外面打開,進來的是位年輕的小太監。
往事沖淡,楚照槿緩緩睜開眼睛,認出了來人。
是娴妃身邊的人。
她聲音沙啞,喉間還殘留着苦澀:“我犯了弑君的死罪,旁人皆對我避之不及,唯有娴妃娘娘還記挂着我。”
為報滅國之仇,楚照槿不得不入宮為奴為婢,可惜世事弄人,竟讓她功虧一篑。
小太監将鸩酒放在楚照槿身邊,歎了口氣,心想她竟還被人灌了壞喉嚨的啞藥。
她的聲音一向清麗動人,如今下獄,後宮中有人以此報複也是再正常不過。
他開口:“死罪難免,救娘子是不能了,娴妃娘娘讓奴婢買通了地牢裡的人,才将這壺鸩酒給娘子送過來,讓娘子能去得好受些。”
“娴妃娘娘她......”楚照槿的眸中生出點點淚光,她撐着牆坐起來。
小太監連忙上去扶着,明白了楚照槿的意思:“娘子先前畢竟是娴妃娘娘的身邊人,開春了才去了聖上身邊伺候。娘子隻管安心地去,娴妃娘娘不會有事,娴妃娘娘說她記挂着您的好,這些是她應該做的。”
“勞煩公公了。”楚照槿垂頭望着眼前空空的銀杯,莫名生出幾分荒唐來。
娴妃竟是真的以為她出自真心,深宮之中舉步維艱,她又背負着家仇國恨,她一個小小的宮婢難成大事,拉攏娴妃隻為利用。
事到如今,娴妃不僅不怪她,還來送她一程。
她挪動着雙膝艱難跪拜:“罪人楚照槿,叩謝娴妃娘娘垂憐。”
小太監走了許久,楚照槿才拿起眼前的酒壺。
琥珀色的酒液從壺嘴處湧出,落入杯中時濺起一層層漣漪,撲面而來的辛辣味刺激着她的鼻腔。
楚照槿端起酒杯,酒液澄明,映照着她的狼狽不堪。
回望自己這一生,一事無成荒唐至極,普天之下比她命運多舛之人或許找不出第二個。
砰!
人在将死之際,神經總是脆弱,楚照槿被這關門聲吓了一跳,連着手裡的酒灑了滿地,銀杯從手中落下,墜在地面發出一聲輕響。
上蒼好似真的回應了她的诘問。
旁邊的牢獄空了幾日,今日倒是進來了一人,确切而言,他是被那些酷吏扔進來的。
男子高大修長的身形倒下,一動不動趴在髒亂的茅草上。
楚照槿側頭過去,眉心跳了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