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的夫君——小恭靖侯嗎?
周遭安靜得出奇,小恭靖侯不說話,梅娘為何也不說?
半晌,樊香梅看着眼前的男子,一雙鳳眸冷得像冰,對方不言語,她卻不敢不明白眼神中的驅趕之意。
她強忍着心中的懼意,回答楚照槿的話:“奴婢在呢,我在祠堂外候着。”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她還記得第一次在同泰寺遇見此人的時候,那種溺水般的恐懼和窒息。
一定是那個人。
楚照槿感受到小恭靖侯走到自己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
她的身體微微僵住,有些錯愕,卻并不讨厭,甚至莫名有些……熟悉。
大概是常年習武,對方的手覆着一層薄繭,磨得她的手有些癢。
他很耐心,總是自己先上一步台階,靜靜回望着她,等着楚照槿提着裙子慢慢走上去,再穩穩扶住她。
一步,兩步……
在兩人一前一後地前進中,有那麼一瞬,楚照槿忘記了恭靖侯府的壓抑和怠慢,像是鬼迷心竅般相信了傳言。
不嫁天上美仙君,思慕侯府狀元郎。
小恭靖侯或許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祠堂裡依舊冷清,聽不見旁人的聲響,若是楚照槿沒搭蓋頭,她定會大吃一驚。
這不像是尋常人家的祠堂,容納了故去的整個宗族,恭靖侯府的祠堂裡隻放了兩個人牌位。
——老恭靖侯莊悭。
——巾帼女将韋玉君。
看着他們的牌位,莊衍懷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情緒有絲毫波瀾,或者說,他已經沒有心了,又何來波瀾。
他不是個孝子,九歲時他在靈堂上藏起莊悭和韋玉君的牌位後,這麼多年來,他從不他們上一炷香。
他們死了,兩個泥糊的木頭空殼,裝不下任何東西。
他是早墜落地獄裡爬不上來的人,可同她成婚的小娘子不是,她還留戀這人間世,生了顆養在冰壺裡冰清玉潔的心。
聽聞新婦進門都需要公公婆母的祝福見證,莊衍懷特意請出了他們的牌位,他不信鬼神,這一次卻希望他們能來。
他不設婚宴,不宴賓客。
什麼王公貴戚,什麼豪門世家,什麼白衣同袍,他們從來不配。
這是莊衍懷和楚照槿的婚儀,他不允許任何髒東西來糟污了小娘子的嫁衣。
證婚人是一位美髯公,道袍綸巾,頗有仙風道骨的氣質,他的長眉間病氣不散,兩腮深深地凹下去。
自友死妻喪,他很久都沒有像今日這般高興,他盡己所能讓自己顯得精神些。
顧安誠的聲線欣喜又哽咽:“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喜今日嘉禮初成,良緣遂締。詩詠關雎,雅歌麟趾。瑞葉五世其昌,祥開二美。同心同德,宜室宜家。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将紅葉之盟,載明鴛譜。”
楚照槿側目看向身旁,即便她看到的是一片模糊的紅影。
從始至終,莊衍懷的手都緊緊握着她的,像是在抓住什麼稍縱即逝的東西。
嘉禮已成,這個還未見過的男子成了她的夫君,她是他的妻。
顧安誠摸了把臉上的淚:“夫妻之間貴在信任,有話好好說,我和他們都祝願你們二人康健平安。”
“有些事太重,你這個年紀萬不可自己硬扛,我這個長輩還在你前頭呢,你們隻管同你夫人日子,莫要辜負她,旁的都不重要。”
這句是顧安誠囑咐莊衍懷的。
“我先走了。”
祠堂上隻剩下楚照槿和莊衍懷兩人,她懷疑莊衍懷是個啞巴,顧安誠一番囑托情真意切,他一個字也不回。
不會真是個啞巴吧?
楚照槿的心裡有一絲竊喜,嫁給一個啞巴,她婚後耳根清淨,好像還不錯?
她試探着問:“我們是不是還有合卺酒沒喝啊。”
“嗯。”回應簡短幹脆,莊衍懷端起自己的,把另一杯遞給她。
啊,會說話啊。
不是個啞巴,可惜了。
那便是話少,話少也挺好,嘴不賤,不唠叨,不會惹她生氣。
和她之前遇見的某個人,一點兒也不像。
楚照槿探手去接那杯酒,觸碰到他微涼的指尖,在那短暫的一瞬,她突然聽到了滴落芭蕉的雨聲,聽到了狂風呼嘯,電閃雷鳴。
那時候蠟燭滅了,她不慎撲進他的胸膛,他的手顫抖着抓住她的手腕,黑暗裡,身體的每一次接觸都格外清晰,深深烙印在她的記憶裡。
她又一次接掉了他給的東西,合卺酒杯墜地,酒水灑了滿地,金杯不像那隻裝藥的瓷碗,它沒有碎。
莊衍懷撿起那隻酒杯,又一次注滿酒液,把自己的那杯塞進她手裡。
他的聲音很溫和,真的一點兒也不像那個人:“沒關系,你喝我的這杯,還幹淨。”
熟悉的聲音響起,楚照槿反而不想揭開蓋頭,她分明都确定是他了。
她沒有喝,故意将合卺酒傾倒滿地:“你騙我。”
“顧衍,你又騙我。”
“不對,你不是顧衍,你是我的夫君莊與行啊。”
這從始至終,都是個陷阱,她就像個沒有腦子的獵物,莊衍懷稍微抛出塊碎肉,她就急不可耐往進鑽。
“夫君,咱們的婚儀還剩最後一步呢,我的蓋頭要你親自來掀,對不對?”
合卺酒杯在莊衍懷的手裡化作了扭曲的薄片,他在克制自己:“楚小尋,我們先喝酒,喝完酒,我們才是夫妻。”
“不要。”楚照槿的态度轉變奇快,像旁的新婚小娘子般,嬌嗔着跟夫君撒嬌,“夫君若不掀蓋頭,我喝酒時會不小心打濕嫁衣的。”
“夫君不掀我的蓋頭,是不願……還是不敢啊。”
“好。”莊衍懷嗓音暗啞,“聽你的。”
這是一雙微微收緊擰斷了無數人脖頸的手,他的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這柄秤杆比任何一把利劍長槍還要重。
腕間的那顆夜明珠掩在衣袖下,于喜服下散發着幽幽的寒光,他伸着秤杆觸碰到楚照槿蓋頭的衣角,看到她嬌豔欲滴的唇。
他沉聲道:“楚小尋,這就是我。”
蓋頭撤開,莊衍懷不再是一片暗紅朦胧的影,沒有了金絲面具的遮擋,完完整整露出他淩厲分明的輪廓,深邃的鳳眸亮而清澈,宛如溫潤的墨玉。
但楚照槿知道,那是假的,那不是墨玉,而是深不見底的潭。
現在她跳下去了,浸骨的寒意包裹着她,就快要溺斃其中。
水中的黑暗不見邊際,冰冷的潭水灌入她的喉間,苦澀而腥辣。
這不是潭水的味道,是上一世的鸩酒。
是她死前飲下的那杯鸩酒,那時候她遇見了一個叛賊反臣,那人眼睛都瞎了還受了淩遲酷刑,她心生憐憫,把酒分他一杯。
他端着酒杯沒喝,問她為何要幫自己。
楚照槿笑起來,笑得整個胸腔都在發顫。
她低頭看着合卺酒打濕的地面。
好笑,果真好笑。
原來是你。
莊衍懷的眼底凝了層霜:“楚小尋,不要笑了。”
神明之愛卻從未偏私一人,在長安城下萬鬼悲凄的地牢,不光獨獨楚照槿一人有悔、有恨、有放不下的執念,那個弑君謀反受誅的人也有。
莊衍懷也重生了。
所以在一開始,她從兒時的寝宮醒來,人生的軌迹就在另一個人的推動下發生了改變,大鄞小恭靖侯要向蕭國宜澤公主提親。
并非時移世易無法預測的時運更改,事在人為,都是莊衍懷的謀劃。
若何苒兒先他一步求得賜婚,莊衍懷此後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皇帝的眼睛;
若莊衍懷不娶大鄞公主,以他的身份,妻子也隻能是氏族宗親。
而恭靖侯府有兵,氏族宗親有權,何秉是個多疑的皇帝,他不可能任由一國權柄落入他人之手。
這時候莊衍懷從朔州遞來八百裡急奏,正中何秉下懷,楚照槿作為他國公主在大鄞無親無勢,蕭國無精兵強将,尚且靠大鄞庇護,不可能同莊衍懷勾結吞并自己的宗主國。
适時,朔州結束戰亂不久,何秉需要名正言順借來蕭國财物的支援,而不失宗主國的臉面。
莊衍懷的這封請婚,于何秉而言,可謂是久旱逢甘霖,他怎麼可能不答應。
楚照槿忍住眼淚,顫抖的聲音裡仿佛隐着悔意:“莊與行,我不該救你。”
上一世他要被折磨而死的時候她不該救,這一世他替自己擋刀奄奄一息的時候她也不該救。
她要保下蕭國安穩一生,莊衍懷要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弑君亂臣。
他們注定不是一路人。
莊衍懷斂眸一笑,宛若清風朗月,很坦然地回答她:“對,你不該救我,你早知道我沒有良心的。”
楚照槿為了止住發顫的身體,用力咬了咬下唇:“若我不喝下這杯合卺酒,不同你成為夫妻,你會殺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