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鹽務之事非同小可,是何骢秘密授意,大庭廣衆之下,莊衍懷不可能明确答複。
楚照槿還是問了。
想到上輩子的那件事,根源就在汝州。
鹽務自古掌握在朝廷手裡,是一國命脈。
莊衍懷去查鹽,領的不是件好差事,會牽動很多人的利益,勢力盤根錯節。
他不能行差踏錯,路上的每一步都兇多吉少。
莊衍懷沒有想到她會問這個。
成親多日,楚照槿對他的算計謀劃并不關心,沒有對朝堂上的事展現過絲毫興趣。
隐戈來報,總是說夫人今日又去哪兒玩兒了,吃了哪些新奇的菜色,買了多少金銀珠钗。
冰淩尾部聚了一滴水珠,顫顫巍巍要落下。
莊衍懷擡手,擋下那滴水。
小娘子發間,别着一朵新絨花,絨毛分明挺立,沒有被冰水浸濕。
楚照槿明眸眨了眨,等候他的答複。
莊嚴懷想,小公主依舊是個沒長心的。
他想過把楚照槿帶去汝州。
汝州離長安城不遠,風貌卻大不相同,她在長安城東奔西跑了這些時日,應是快要玩兒膩了。
最後,他留下了隐戈和一隊親兵給她。
汝州想殺他的人太多,楚照槿去汝州,遠沒有在長安城裡安全。
莊衍懷道:“目前順利,不日可歸。”
楚照槿點了點頭,想到昨日莊衍懷冒雪而歸,肩上覆雪,衣襟濕透的樣子。
心裡像是被雪輕輕拂過,沒來由癢了一下,轉瞬,酥癢消失,捉摸不透。
“汝州事務繁重,不要像在府裡似的一回來伏在案前,忙起來就忘記了吃飯,天氣冷,你記得加衣,若是晨時起來練武,打濕了衣衫,得先沐浴換了幹的衣裳再出門。”
楚照槿想,那日同莊衍懷做下交易,說要扮演好他的恭靖侯夫人,如此,算是沒有食言。
不是她想說這些,是母後總對父王這麼說,王嫂也常對王兄這麼說。
囑咐完,她默了默,在心底對自己道。
莊衍懷愕然,搭在缰繩上的手一僵,喉間好似有什麼東西滾過。
“知道了。”
嗓音很沉,尾音的波瀾掩藏得極好,沒有讓任何人産生察覺。
那雙幽深似潭的眸,冰霜難化,卻在此時悄悄泛起了一陣漣漪。
有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嗎?
他不記得了。
金陵城牆上,莊衍懷遙望密林裡漸行漸遠的車隊,掌心緊握,蓮花子和蚌珠發出微微的響聲。
楚照槿問何秉他是否會來,他聽見了。
漫天大雪裡,绯色的披帛迎風而舞,金簪步搖來回晃動,腰間環佩叮咚作響。
小娘子團了好幾個緊實的雪球,用力扔在他身上。
莊衍懷很慶幸能受到她的懲戒。
冰冷過後的濕熱,鈍痛過後的戰栗,一次又一次,他甘之如饴。
脖頸間有一根無形的絲線微微收緊,于無痛無感的溫柔中禁锢住他,嵌進肌膚,深入筋脈,掌控着他的性命。
另一端,在楚照槿那裡。
凝脂般的手臂垂下,葇荑掩在寬大的衣袖裡,指尖放松,渾然不覺手中的利器。
莊衍懷沒準備收回來,就讓她攥着吧。
至少脖頸上的禁锢不松開,小娘子若是想逃,到天涯海角,他都會知道。
“走了。”
“我等你回來。”楚照槿道。
駿馬奔馳,莊衍懷沒有回頭,怕回了頭,自己會喪失理智把她帶去汝州。
小娘子說了會等他。
除此之外的任何事,莊衍懷自認忍耐自持,他大可以和自己的本心抗衡,寬宏大量,不去計較。
往後的時日,楚照槿依舊在外揮金如土,看見好吃的好玩兒的都忍不住往府裡搬。
兩市裡大大小小的首飾衣裳鋪子、胭脂水粉買賣,她進店若回家,一條腿還沒邁進去,東家就笑意盈盈來接她了。
好在恭靖侯府家底厚,莊衍懷不管賬務,由着她肆無忌憚地撒錢。
楚照槿不禁感慨,由衷佩服自己,不管離了誰,隻要不差錢,她都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将近年關,楚照槿忙着操辦年貨,處理些府裡瑣碎的事,想來莊衍懷這些年在朔州,不曾大辦過。
隐戈說若是關外無戰事,軍營裡每逢節日,将士們會聚在一起吃肉喝酒。莊衍懷從來不去,在營帳裡對着縱橫的輿圖,一日就平靜過去了。
除此之外,楚照槿偶爾到書房裡轉一圈兒,給莊衍懷冷冰冰的棺材房裡置辦點東西。
文房四寶換了套汝窯的,窗下擺了花瓶,往裡插了紅梅,榻上的褥子也換了。
大過年的,她占着寝屋,不可能讓莊衍懷回房睡,便發發善心,給他換床新買的褥子。
榻邊,挂着一副莊衍懷的字,筆力遒勁,出鋒淩厲,勢若抽刀斷水,潇灑洞達。
莊衍懷十八歲寫的文章能在科舉考場上一舉奪魁,主考官看中的,不光是他鞭辟入裡的論辯和斐然沉穩的文采,這手好字亦占了三分。
楚照槿皺着眉,對着那幅字瞅了半晌,左看右看都覺得不對勁。
好是好,可缺了生氣,猶高聳峰巒,巨石橫亘,邊緣生冷鋒利,仰頭觀瞻,若靠近觸摸,隻能感受到寒氣浸骨,指腹劃出一條猩紅筆直的口子。
……
再上街逛鋪子時,楚照槿更加放肆,東家掌櫃奉她為救世觀音菩薩。
她日夜操勞了這些,好不容易把恭靖侯府從一堆精巧昂貴的黑檀木頭變成了人住的樣子。
莊衍懷多付她些酬勞,是應該的。
楚照槿花得心安理得。
宮裡的馬車緩緩駛過,在恭靖侯府門前停下,一封帖子送進屋。
上面蓋着皇後的私印。
楚照槿正伏在案前打稿,執筆的手一頓,畫的線歪了。
興師問罪的人來了,新年未到,舊事未了,她且有的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