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甍碧瓦,掩映着九級高堂,畫棟雕梁,三微精舍之内,墨香四溢。
李貴妃往禦硯内舀了一勺清水,手持徽墨,灰黑的墨痕蕩開,慢慢研磨。
筆尖觸硯輕沾,移到奏折之上,頓住,遲遲不能下筆。
何骢眯着眼睛,看着奏折上的一行遒勁字迹,撫着下巴,冷哼一聲。
“這個莊衍懷,朕重視他器重他,命他去汝州巡鹽,結果呢,他給朕查出來了什麼!”
李貴妃跟站在案邊的何邈對視一眼,理了理何骢亂掉的袖口,移開那封奏折。
“骢郎生什麼氣呢,與行畢竟還是個孩子,自古鹽務就是水深的差事,他辦不好在所難免,回頭讓皇後娘娘斥責幾句便成了。”
何骢大掌重重落在奏折上,硯台裡的墨汁泛起漣漪。
李貴妃捂住胸口,驚得險些扔了墨條,袖口濺上幾滴墨汁,鬓間的金步搖一顫。
“骢郎你吓着臣妾了。”
何骢摟過她,掌心拂過李貴妃的後背,對何邈道:“你上來,看看小莊侯都寫了什麼,朕至不至于發這麼大的火氣。”
何邈應是,畢恭畢敬拿起那封以“汝州鹽務”為題的奏折。
“汝州庫帑重地,鹽運始設前朝,鹽商課重,概為肇端,當輕徭薄賦……”
何邈沒接着讀完奏折,面露訝異,“汝州鹽稅在前朝的基礎上早有削減,去歲不足,賬上已然有了虧空,父皇為民請天,厲行節儉,未迫及鹽商,命汝州官員自掏腰包補上了虧空,小莊侯自己沒查出個名堂,怎能把這些差錯歸結到朝廷身上。”
何骢阖眼假寐,李貴妃繞到身後,柔荑覆上太陽穴,輕緩按壓。
“貴妃,你說,小莊侯靠不住,汝州的這些鹽商,朕該怎麼辦。”
李貴妃輕笑:“臣妾身在後宮,懂得什麼政事,骢郎是大鄞天子,一國之君,是臣妾最敬仰的男子,骢郎說得辦法,自然最好。”
何骢手指點了點,臉上的怒意消散:“貴妃最是會哄朕開心的。”
“骢郎不如聽聽邈兒的想法,近來,翰林院的先生都誇邈兒讀書用功,文章針砭時弊,頗有長進。”
李貴妃俯首,微微湊近何骢的耳廓。
見何骢點頭,何邈作揖開口:“父皇,兒臣卻有所想。”
何邈自知得父皇器重,終日勤勉,何骢伏案時,他和生母李貴妃常服侍在側,不曾有所缺漏。
朝堂上不少迂腐不堪的老頑固,說三皇子并非嫡長,立長不立賢,那座東宮不該屬于他。
好啊,且看何爍貴為長子,病中孱弱,養在床榻,閉目塞聽,能否堪當重任。
“小莊侯身在行伍,不懂庫帑,尚不知鹽稅不可再減,賬務虧空,許是汝州鹽商沆瀣一氣,多有串通。”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兒臣以為,若要清理病竈,剜肉補瘡徒勞無功,不如忍痛,切取爛肉,方可止血化膿。”
言罷,何骢擡眼,銳利的眼神掃上何邈的面龐,神情莊重,不發一言。
他拂開李貴妃的手,走上前,伸手搭上的何邈的胳膊。
曾經,何骢也做過同樣的動作。
對面的那個人,是二皇子何爍。
何爍面容清癯,弱不禁風,掌風未及,他先閉了眼,身體晃動的幅度很細微,卻早已盡收何骢眼底。
眼前的何邈,不似他的長兄。
他沒有動,仰頭迎着何骢的目光,狠厲堅定,無絲毫懼怕。
何骢大笑,渾厚的聲音充斥精舍。
魏懋也跟着笑,接着是李貴妃,最後是何邈,唇角高高揚起,沒有分毫掩飾和假裝謙遜的打算。
“忍痛剜瘡,不錯!”
何骢在精舍來回踱步,“這!才是我大鄞該有的皇子!這!才是我何骢的兒子!”
“臣,叩見聖上。”
笑聲戛然而止。
何骢眉眼陰沉,緊擰出的皺紋中的每一道縫隙,都有濃濃怒意頃刻噴薄而出。
精舍再次歸于沉寂,笑意凝滞在眸中,視線紛紛投向精舍門口,那裡站着一道玄色的人影。
奏折扔過來,莊衍懷沒有避開,身軀未有絲毫晃動,背脊筆直,默然靜立。
“事關鹽務,課稅減益,錯在蠹蟲,不可輕慢。”
“住口!”何骢怒目。
莊衍懷鳳眸微擡,注視何骢,神色堅毅。
額間砸出血口,猩紅蜿蜒而下,點在眼角,平添妖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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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盛世,多國來朝,絲綢遠銷,大鄞出現胡人司空見慣,并非稀奇事。
多有粟特人,棕發碧眼,腰間挂有香料,不同于中原人用香收斂高隐,他們用香以濃郁為佳。
“甯珈!”
香氣鑽進楚照槿肺腑,嗆得她打了好幾個噴嚏。
董甯珈擠過人群:“我約你出來,卻是遲了,讓你白白等了許久。”
暗香園賞梅宴上,楚照槿替董甯珈解圍,因此招惹韋興珠記恨。
董甯珈心懷愧疚,可惜韋家和恭靖侯府面上鬧得太僵,又将近年關,帖子寫好了壓在書裡,遲遲沒有遞過去。
直到今日翦教集會,兩人得以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