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秉站在那樹未開的梅樹下,遙遙望着她,緊蹙的眉心間似有化不開的愁緒。
他們之間的賬和情,尚未厘清。
——
待到馮良送楚照槿到了遠處,何秉方上前給姜容漪施禮。
禦花園内,宮人都被遣散了下去。
枯枝爛葉落了滿園,原郁郁蔥蔥的空蕩寥落,二人成了亭中孤寂渺小的剪影。
姜容漪不先開口,隻愣怔看了會何秉。
兩人相顧無言,她終是回過神來似的抿唇一笑,指了指面前案上成山的折子。
“肅王,知道這是什麼嗎。”
何秉垂下的手藏在袖中,掌心的荷包攥皺了,面上顔色不改,還是平日潇灑出塵的樣子。
“朝臣上書有關國事機要,臣不敢妄加揣度。”
“是朝臣讓朕讓位給你的折子。”姜容漪很平淡地說出了這句話,視線落在何秉身上,并無妒忌和怒火。
“他們說你是何氏宗親最後的血脈,是先帝的弟弟,這個皇位該是你來坐,無論如何輪不到朕。”
今日日月同輝,朱雀在天,萬民以為神谕,實則都是朕有意為之,若非這些所謂的神谕,天底下恐怕無人信服朕能坐上帝位。
你會不會覺得朕很卑鄙?”
“臣誓死追随聖上,一片丹心至死不改。”
何秉跪地作揖,擡眸看着高位上的姜容漪,突然覺得她很遠,遠到再也不能追趕和觸碰。
是他疏忽了,眼前之人早已不是當初心心念念的故人。
記憶中的姜容漪恬淡安靜,與世無争,眼前的聖上,野心勃勃,雄心壯志,要以女兒之身創下一片自己的天地。
“你覺得朕變得不似從前了是不是?”姜容漪察覺到何秉的疏離。
何秉的話挑不出錯處,是身為臣子的謹慎口氣。
楚照槿在她面前小心翼翼,何秉又是如此。
越是這樣的謹慎,越讓姜容漪感到不安。
登上皇位後,曾經的珍視之物像是捧在手中的水,在悄無聲息中不斷失去。
“是。”何秉心頭一動。
兒時她猜出自己的想法時,他總是暗自高興,書中所說心有靈犀一點通莫過于此。
這種欣喜至此不改,淺淺撥動着心頭的那根不該再響的弦。
“聖上變與不變皆無妨,惟願聖上欣喜,臣亦欣喜。”
滄海桑田時移世易,他不認為姜容漪的改變有什麼錯處,女子不必以恬淡安靜為圭臬,亦可有自己的志向翺翔天地之間。
姜容漪眼眶發酸,湧上一股熱意,慌亂中假裝翻閱奏折,逼回淚意。
他是還沒死了那條心麼,說起話來這般讓人心動,那自己退回去的海棠花香囊算什麼。
“朕退回的裝着海棠花的香囊,肅王可奉旨燒了?”
何秉閉了閉眼睛,還是沒能回避這件事。
“臣不願。”他答得幹脆。
當年他親手折下海棠定情,她亦親手接過,就算如今君臣有别,二人今後再無可能,豈能将往日情誼付之一炬。
“何忘執,你聽好了。”
姜容漪深吸一口氣,緩緩說出後頭的話來,“當年接受你情誼之人,不是朕。”
何秉眼神迷惘,不知姜容漪所道的意思。
“聖上之意,是要與臣恩斷義絕?”
姜容漪搖頭:“與你定情的姜容漪已經死了,而朕并非姜容漪,朕讓你燒了海棠花,是燒給她。”
何秉隻覺腦中混亂地緊,取出荷包裡頭的那朵幹枯的海棠,放在掌心愣神。
海棠制成了書簽,色澤嬌豔,同往日顔色毫無二緻。
可顔色再好,也是死物,早已不是當初枝頭那朵鮮活盛放着的海棠了。
良久,何秉明白了姜容漪的改變從何而來,擡頭望着聖上,眼中滿是無助。
“是聖上殺了她?”
“她病死在去年春天,梅花未曾落盡的時候。”
姜容漪擡頭,看向遠處未開的梅花,“朕原不屬于這個時代,她死後,朕不知為何交換到了她的身體裡,作為‘姜容漪’活了下來。”
“去年春天……”
何秉口中喃喃,數不清的懊悔化成刀,絞得五髒六腑肝腸寸斷。
去年春天,她纏綿病榻,在備受冷落的觀雲苑中郁郁而終,而自己一無所知,乘舟與友人在江南乘舟賞春。
“聖上為何要在此時告訴臣。”
何秉看着新帝的神色冷了下來,“是不必再利用臣了嗎。”
姜容漪喉間哽咽,不知道該說出些什麼。
她占據了原本那個姜容漪的身體,也占據了何秉對原主的喜歡。
許是她太貪心,貪戀了何秉的好,又許是她愛慕權勢,需要何秉的勢力幫自己登上帝位。
她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她的所作所為,有負于何秉。
“隻要你在京中,這些逼朕讓位的折子便會源源不斷送上來,待到你成家有了子嗣,那時不論你對朕有沒有二心,你的子嗣對朕隻會是更大的威脅。”
姜容漪忍下心中的愧疚,身為帝王她不得不練就一副鐵石心腸。
“朕要你永駐江南屬地,肅王一脈在朕殡天之前,不得回京。”
她終究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冷血之人,何忘執對她的好,她怎能不動搖半分。
對肅王,她有不該有的妄念,可她更愛權勢。
“大鄞昌盛,萬國同朝,這樣的昌盛是屬于男子的,女子們受限于深閨,壓迫在綱常之下,不曾受見天地。
這個時代,需要一位女帝王。
隻有在這個位置上,我才能放開手腳,讓天下女子不必再受束縛,做任何想做之事。”
姜容漪歎了口氣,“何忘執,你可以怪我,也可以恨我。”
何秉木然地點了點頭。
腦海裡隻有那個死在春日的故人,痛感錐心刺骨,聽入耳中的任何話都輕如鴻羽,掀不起一絲波瀾。
一股腥黏的液體從嗓子裡湧出,淌落了嘴角。
“你怎麼了。”姜容漪快步上前,扶住何秉的小臂。
何秉後退一步,将小臂從新帝手裡抽出來,無力扶着雙膝又跪了下去,重重叩首。
“求聖上,賜臣鸩酒。”
姜容漪怔了怔,隻當沒有聽到,擡步離開,
“肅王急火攻心,神志不清,朕替你宣禦醫。”
“聖上,臣但求一死。”
何秉直起了身子,看着新帝頓足的背影,嗓音沙啞。
姜容漪停住腳步,壓抑住心底的痛意,
“你隻用同原先一樣,在江南做一個閑散王爺遊山玩水便好,為什麼偏要……”
“她一人在地底太寂寞了。”何秉聲音蒼涼。
秋日的風将世間萬物的生命送至終程,花圃裡的菊花不似半月前花團錦簇地傲放,枯黃的殘枝垂落着,在風中輕輕搖曳。
甯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這是她最喜歡的詩了。
那朵綠菊熬過了蕭瑟北風,死在了和煦春風降臨人間的前夕。
何秉平複了自己的心緒,面對着現在身為帝王的這個姜容漪,若欲求死,他要做的是分析利弊。
“聖上賜死臣,可震懾朝野上下,此後聖上的桌案之上,不會再有不服不敬之語。
天下男子多視女子柔弱可欺,聖上笃志為女子謀福,便要改變萬民對女子的此種看法,讓他們看到聖上的手段強硬。
聖上賜死臣,一來成全臣之餘願,二來利于穩固朝綱。”
姜容漪恢複了理智和冷靜:“為她做到這種地步,你無悔嗎?”
何秉的嘴角勉強擠出一絲苦笑:“生前命運捉弄,不得相守,那就死後赴往黃泉,伴她香魂。”
少年人的失去常在猶豫不決之際。
當年他猶豫躊躇,想要上門提親時,她卻已奉旨入宮選秀。
“都是我的錯。”何秉道。
姜容漪不忍再看着何秉了,擡眼望着遠方愁雲慘淡的天,雙眼愈發空洞。
十指越攥越緊,直至骨節發白時驟然松開,她緩緩地閉上了眼,喚來了馮良,
“賜肅王鸩酒。”
何秉還是笑着,擡手抹去唇角的血漬:“臣,感念聖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