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如此，何秉還是囑咐讓她定要在觀雲苑火葬自己。
“是，奴婢們點火了。”宮人手裡拿着火把，踱步到高高的草垛邊，伸手要點燃其中摻雜的柴火。
“何人強行闖宮！”禁衛呵斥道。
觀雲苑外響起一陣嘈雜，刀槍相拼之聲響起，嗚咽哀嚎傳進了姜容漪耳中。
她看着眼前何秉的屍身，無奈歎了口氣：“讓他們不必攔着，朕恭候小恭靖侯多時。”
宮人應了“是”，急匆匆奔到苑外去，看到莊衍懷的刹那，兩腿打顫，險些沒站穩。
“聖上……允小恭靖侯進去，你們不必攔着。”
禁衛們如何攔得住，莊衍懷滿身是血，殺紅了眼睛，赫然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态勢，反倒該是禁衛不能抵擋，倒在地上死得死傷的傷。
莊衍懷兩指抹去濺上眼皮的鮮血，禁衛們退避讓開道路，他收手沒有再殺。
銀劍仍未入鞘，緊攥在手心，血水自劍身上滑落，一路滴紅在白漢玉石磚上。
進入觀雲苑，他看到了面前高聳的草垛，何秉的屍身躺在上頭，面容平靜祥和，和生時并無分别，嘴角甚至挂着一抹笑。
莊衍懷輕嗤一聲，許是見過了太多死人，他的心裡并不傷懷。
曾經何忘執說他若死在戰場，遠到朔州去也要為他收屍。
那時的何忘執能想到，自己死在了他的前頭嗎。
“朕知道你會來。”姜容漪負手站在華蓋下，冷靜看着滿身是血的莊衍懷，“這是他自己選的。”
“你以為本侯殺進宮裡，是為了給何秉報仇？”
莊衍懷身上殺氣雖盛，聲線一如平日平穩，那雙黑眸中，既無悲恸，亦無激動，無人能知他想做什麼。
姜容漪亦看不透他，很是意外，“小恭靖侯燒了朱雀大街，一路殺進宮裡，難道不是來尋仇的嗎？”
莊衍懷奪過了宮人手裡的火把，毫不猶豫扔進草垛，火舌頓時竄天而起，熊熊火光映入他的眼底。
“你！”姜容漪失聲叫了出來，在他扔出火把的一瞬，忘記了自己身為帝王的身份。
這人到底意欲何為，她看不透莊衍懷，越是這樣的人，越難以把控，除非尚有軟肋……
火焰肆意吞噬着何秉的屍身，起初還能見到他的樣子，後來隻能隔着火牆看到火光中黑色的人影，再後來完全消失不見。
“其實本侯早就想殺了他，何家的人都該死。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沒有誰該天生比誰尊貴，亦沒有誰有資格踩着他人屍身堆疊的玉階登上高位。
而何忘執亦是皇親，不論他願或不願，本性如何，他生來姓何，便是蠶食他人血肉之人。”
莊衍懷何嘗不記得，兒時在國子監的那些受盡屈辱的時刻，何忘執沒有加害，亦沒有幫自己，他隻是裝作不見匆匆走開，掙得耳根雙目清淨。
自從有了殺何骢的念頭起，他就沒準備放過何家的所有人。
他确實這樣做了，有的是他親自動手，有的是利用何骢的多疑鼓動他操刀。
殺掉何骢後大仇得報，何家隻剩下了何秉一個，不然姜容漪除去何秉，還有千萬何家宗族的男子可以頂上，仍舊難以堵上朝臣世人的悠悠衆口。
如今，最後一個何忘執也死了。
姜容漪不解：“小恭靖侯想殺之人素來難以逃脫，你為何獨獨留下何忘執的性命。”
莊衍懷掀起眼皮，自嘲笑了笑。
是啊，他為何獨獨留下了何忘執的性命。
許是何忘執蠢得要命，口口聲聲說想做他的朋友？
可是他天生就不需要朋友。
又許是何忘執說要幫他，複仇弑君都不在話下？
可是任何事他隻憑自己就能做成，何忘執的相幫反而是累贅。
“本侯從不欠誰。”
姜容漪聽到答案後，沒有吭聲，她想不明白。
面對何秉的死，他冷靜得太過無情，卻偏偏說出了這樣有情有義的話。
何秉對她坦白過，莊衍懷複仇一事，他從未被允許插手，他對莊衍懷沒有任何實際利益的幫助，不過是他視莊衍懷為朋友，在言行上誠懇相待。
莊衍懷就因為不想欠誰，放了何秉一條生路？
實際他并不欠何秉任何東西。
“既不是尋仇，肅王之死又正和你意，你到底想做什麼！”姜容漪背後生出薄汗，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些怕了。
莊衍懷簡直是個瘋子，無緣無故殺了這麼多人。
不知道楚照槿瞧上他些什麼！竟為了他給自己下跪磕頭！
“殺朱雀大街那些人，是他們太吵了，吵得本侯頭疼。”
莊衍懷不緊不慢走過來，把劍架上了姜容漪的脖頸。
轉眼間，觀雲苑四處檐頂上不知從何處竄出數不清的朱纓軍來，個個手裡拿着長弓，箭頭對準了莊衍懷。
莊衍懷輕掃一眼，漫不經心道，“殺你，是因為你太礙眼，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緣由。”
何忘執死了便死了，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可若是有一日楚小尋也是這般，願為了姜容漪做到這種地步，該如何是好。
楚小尋是不折不扣的傻瓜，誰對她好，她恨不得給對方掏心掏肺，能毫不猶豫給姜容漪擋刀。
姜容漪同她無親無故，而自己，是她的夫君，在楚小尋心裡竟比不上一個外人。
莊衍懷殺心更甚，劍刃蹭破皮膚，豆大的血珠流下融進衣襟。
“你真的敢殺朕麼。”
姜容漪倒吸涼氣，繃直了脖頸，“你知道照槿心裡朕有多重要，若你殺了朕，你們夫妻二人必定離心。”
“你敢用她威脅本侯。”
莊衍懷眉頭一壓，視線更加淩厲，“離心又如何，她的人不離開本侯身邊便好。”
死了一個人而已，他帶着楚小尋去遊山玩水，給她做美食佳肴，她會慢慢忘了這個人，也會原諒他。
可能她會很長時間不理他，這也無妨，他有的是時間和耐心，慢慢哄着便是。
姜容漪知道楚照槿是他的軟肋，心中更有把握，“她現在在長安城地下的地牢，那裡關押的都是十惡不赦的犯人，你說她該有多怕？”
莊衍懷的手腕猛然一顫，心頭被緊緊扼住，咬牙怒道，“你敢這樣對她。”
姜容漪笑了笑，繼續威脅，“她受不了多久的罪，你殺了朕的同時，她也會死，如此……小恭靖侯也不在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