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衍懷離開的第三日。
蕊絮看着房裡裝滿盤纏和行李的箱子,問楚照槿的意思,“侯夫人,小殿下的滿月宴就快到了,咱們還動身回蕭國嗎?”
楚照槿趴在桌子上,下巴枕着手臂,隔着琉璃球戳了戳裡頭的小螃蟹,笑着搖頭,
“我已寫了家書送往蕭國,跟王兄王嫂說此次與行出征,一時不能回去,待與行回來,我和他同回蕭國,也好讓家人親族見一見他。”
蕊絮點了點頭,動手要把箱子裡置辦好的東西再拿出來。
楚照槿覺得不必,“蕭國終年溫暖,箱子裡的衣裳輕薄,眼下長安正值隆冬,一時穿不上這些,拿出來反而麻煩,盤纏銀錢也得重新清點。
東廂的屋子原先放的是我的嫁妝,如今正巧空着,索性把這幾口箱子放那兒去,來日動身省得麻煩。”
蕊絮點頭應下,去尋了幾個小厮把東西放到東廂去,不一會兒急匆匆跑回來,站在楚照槿面前,不說話直喘氣。
楚照槿把琉璃球收回盒子裡,瞧着蕊絮小臉跑得通紅,覺得有趣,
“搬個箱子而已,遇見什麼事了,讓你急成這樣。”
蕊絮緩過來,喜笑顔開在原地蹦了蹦,“您的嫁妝回來了!”
盒子上的鎖扣落下,啪嗒一聲輕響,楚照槿心弦也響了一聲,“可我還沒把它們贖回來。”
她随着蕊絮趕到東廂去,百餘口箱子整齊摞在房中。
打開前頭的數隻,裡頭是蕭王和蕭王後為她置辦的嫁妝,看到後頭的箱子,倒是不曾見過,都是新置辦的東西。
珠寶華飾,名貴布匹,鮮見的西域小玩意兒不計其數,地契房契、田宅鋪面、馬蹄金放在最下頭的箱子裡壓着。
管家被喚過來,見楚照槿不明所以,急忙解釋,
“前些日子京中無糧,侯夫人置辦糧食,花的都是私庫銀錢,連嫁妝都典當了出去,侯爺其實一件不落贖了回來,還多置辦了些東西。”
眼前的東廂,看着是一屋子的木箱,實則是座金山銀山。
哪裡隻是多置辦了些。
将這些地契房契和田宅鋪面一一清點過,莊與行把整個莊家都留給了她。
楚照槿不自覺輕笑,低聲嘟囔,“他是當真不怕我拿着這些錢,背着他在外頭養小白臉啊。”
也是,哪怕她有養小白臉的心,想必定是行不通的,莊與行這個活閻王,恐怕她還沒真的養上,他就提着劍去要了小白臉的命。
——
莊衍懷離開的第七日。
楚照槿去了趟書房,花鳥圖和他的字都重新找了最好的師父裱過,近來事忙,取回來就和别的字畫一同放在卷缸裡,時日一長竟忘了挂起來。
打開兩幅卷軸,莊衍懷的字一如從前,花鳥圖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兩行題字。
“清陽濯木槿,榮華英英,和風容與翩然,長相伴,四時興。”楚照槿輕聲念出來。
日照木槿,清澈澄明的陽光将花瓣洗滌成雪白。
這詞句寫的是她的名字。
她踮起腳,把花鳥圖和他的字挂上牆,笑眯眯審視了好一會兒。
——
莊衍懷離開的第二十日。
楚照槿很少看人走眼,臭狐狸看起來可怕,其實有時十分幼稚。
比如今日來銅塔給長明燈剪燭芯時,在祭台底下發現的這個盒子。
本以為是有關冷甲軍的舊物,打開看來都是些和她有關的小物件兒。
“這個香囊……”楚照槿端詳了好一會兒想起來,“是我做給叙文表兄的,什麼時候落到他手裡了。”
啧啧啧,瞧瞧這焦黑的一角,定是扔到火盆裡準備燒掉,又重新撿起來的。
“這個平安符,是我去歲在翦教求來,送他的。”
“難怪絲縧越用越少,前些日子綁頭發,好些喜歡的顔色尋了好久都不見,原來是被他藏着這兒來了。”
莊與行一個大男人,藏她的絲縧做什麼,來日要好好問問他。
楚照槿把盒子放回原處,抱起腳邊的霄奴撸了個痛快,霄奴在她懷裡剛趴下,猛然被舉在半空。
她蹭了蹭霄奴濕漉漉的鼻子,皺了皺眉,“先前錯怪你,以為我不見的絲縧都是你叼去玩兒了,想來狐狸也愛偷東西。”
——
莊衍懷離開的第四十五日。
楚照槿在湖心亭坐了一日,沒有驿差登門,也不見白鴿來信。
很久都沒有收到莊衍懷的家書了,今日正值月中,正是天譴來臨的日子,邊關苦寒,他定然又是在一人苦撐。
自入秋以來幾月,每逢天譴的日子,他都不回房抱着她睡了,又和從前一樣避着她,孤零零躲在銅塔,回房已是後半夜。
她擔心得睡不着,見他回來卻閉着眼假寐,莊衍懷心照不宣,總是親親她輕顫的眼睑,抱着她和衣而卧。
怕他身體出什麼岔子,楚照槿試探着問了幾次,莊衍懷都岔開話題,絕口不談。
——
莊衍懷離開的第七十五日。
又逢月中天譴。
将近年關,長安天氣很冷,屋裡炭火燒得正旺,楚照槿把自己裹了個嚴實,偏要打開窗,北風吹得簾幔飄逸作響。
她躺在床上等到子時,看着天邊的圓月從皎白變為血色。
“蕊絮,梅娘,你們看那月亮是什麼顔色?”
楚照槿問她們。
蕊絮和梅娘看出楚照槿的不安,隻以為莊與行很久沒回家書,她擔心得緊,忍着困意陪她。
蕊絮烤着火,還是經不住冷風打了個哆嗦,“又白又圓,像是興和樓做的糯米糍,一口咬下去是生牛乳的味道。”
樊香梅打趣,“小蕊絮瞧着月亮都能饞,讓奴婢看就是個白盤子,哪裡像是糯米糍。”
楚照槿也被蕊絮逗笑,“好,明日就去茶樓帶你吃糯米糍。”
她不忍讓蕊絮和樊香梅陪着自己吹風熬夜,“你們都去睡吧,我隻是想看看月亮罷了,明早我起床晚,你們也多歇歇。”
樊香梅和蕊絮又給爐子裡加了幾塊炭火,燒得屋子暖烘烘的,本想阖上窗戶,楚照槿非不準,隻能回房睡了。
手哆哆嗦嗦抽出了被子,楚照槿拿起枕邊的琉璃球舉在月亮邊上。
果然如她所料,血色的月亮隻有她和莊衍懷看得到。
琉璃球中的水波輕晃,荼蘼花瓣飄起來,小螃蟹就仰着頭,看天上飄飄洋洋落下的雪。
“莊與行,你還好麼。”
這一夜,楚照槿不似往日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吹着冷風竟還是睡着了。
她做了一個夢,久違的看見了莊衍懷的曾經。
她回到了上一世,再次走進了那座令她殒命的地牢。
眼前是莊衍懷所處的牢房,裡頭已經沒有人了。
這是莊衍懷喝下鸩酒死去後的場景嗎?
楚照槿站在黑暗籠罩的地牢裡,心裡卻沒有往日的懼怕和抗拒。
她坐在了莊衍懷倒地的位置,安靜抱着雙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