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娘子,我們可汗就在裡面。”侍女領着楚照槿進了王庭。
楚照槿看着面前緊閉的門,不由扯了扯嘴角。
老東西還挺神秘,請她過來,還要她自己推門進去。
她倒是要看看,這老東西長的是青面白面,嘴裡有幾根獠牙。
門嘎吱推開,濃郁的異域響起撲面而來,殿内燈火閃爍,颀長的身影背對着她,站在花紋瑰麗的牆壁前,褐發及腰,帶着微微的弧度,幾根細辮别在而後,發間綴着金飾。
直到他聽到開門聲,緩緩轉身,骨骼分明的面容上光影攢動,擡起眼眸,碧色的瞳眸澄澈溫潤。
楚照槿差點沒能說出話來,“安法師?”
侍女在旁提醒,“這是我們的新可汗,楚娘子不要不敬的好。”
楚照槿笑了一聲,覺得上天定是喜歡寫話本子玩兒,這怎麼想都是天方夜譚的事。
長安最負盛名的翦教大法師,一夜人間蒸發後,到北燕來當了新任的可汗。
“安法師……可汗就是前些日子,突然回到北燕的那個三王子?”
安阿那延點頭,擡步朝她走近,“我可以跟你解釋。”
楚照槿後退一步,擡手止住安阿那延,
“可汗不必跟我解釋,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隐,也有自己的立場,我雖不知其中因由,卻也理解可汗所為,在長安時,可汗對我并無惡意,現在我對可汗,亦不會生出偏見疑惑。”
安阿那延的話被她堵了回去。
她言辭溫和,态度疏離有禮,口口聲聲說理解他,分明是在把他越推越遠。
正是出于不在意,才無心了解更多,哪怕是自始至終他都在騙她。
“你來北燕是為了找小恭靖侯嗎?”
楚照槿點頭,“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無論如何我要帶莊衍懷回去。”
她凝眸審視安阿那延,言辭铿锵犀利,“我聽聞,老可汗道誰能拿下朔州城池,可汗之位就屬于誰。冷甲軍守住了朔州,可汗你卻還是坐上了這個位置,是因為你殺死了莊衍懷,解決了北燕的心頭大患麼。”
幾月前的戰場上,莊衍懷看到這張面孔時,是不是和她一樣驚訝。
碧眸泛起了暗色,安阿那延的喉結艱難滾了滾,
“我的确是北燕的三王子,但我勝過大王子成為新任可汗,是出于我西征拿下了粟特回赤兩部之由,并非對小恭靖侯下手。”
“如此說來,可汗與我如今雖不如往日稱得上朋友二字,好在并無深仇大怨。”
楚照槿斂眸,露出滿不在意的淺笑,“不知可汗知曉我夫君的下落嗎?”
戰場上沒有莊衍懷的骸骨。
他是北燕最為忌憚的宿敵,若他死了,以北燕人的暴虐習性,絕不會善待他的屍身,若他得以死裡逃生,安阿那延不會一點消息都不知曉。
心口沉悶的痛感傳來,安阿那延看着她腰間的翎羽,扯着唇角露出淺淡的笑意,
“楚娘子先在王庭住下把吧,小恭靖侯的下落,我替你去尋。”
小恭靖侯死了這樣久,她竟還稱之為夫君。
“如此,麻煩可汗了。”
楚照槿行了翦教的禮節,從前在長安時,對安阿那延行的就是這樣的禮。
不是不知北燕的禮節,一路過來看到王庭裡的宮人行過,她隻是不想遵從北燕之禮。
她是個随遇而安的人,到哪裡都能習慣當地的風俗生活,但隻要想到莊衍懷小時候的事,她對這個地方提不起來半分喜歡。
“把楚娘子送去布置好的殿裡歇息。”
安阿那延吩咐宮人,他的聲線很沉,眉骨高挺,在眼下投射一道暗沉的影子。
楚照槿沒有發現他的失落。
——
推開窗戶,外頭仍是寂靜的雪夜,北燕的冬天隻見得白雪覆蓋的戈壁,風雪肆虐呼嘯,沒有一點兒生機,瞧久了就覺得沒意思。
開着窗戶沒多久,房内的窗台上就積了層薄雪,關窗休息前,楚照槿拿了帕子把它們清理幹淨。
“這就是可汗交付翎羽的那個女人?”
“是呢,還讓她住在先王後的宮殿裡。”
楚照槿手上的動作一頓,不着急關窗了,聽着窗外宮人議論的聲音。
安阿那延上位後,推行漢教,明令北燕人學習漢話漢文,特意選了漢話說得最好的侍女來伺候她。
不過楚照槿對北燕人保持戒心,不讓她們近身伺候自己。
“聽說她就是那個将軍的妻子。”
“難道我們北燕會迎來一個漢人做王後?”
再往後,兩名侍女說的是北燕語,楚照槿不再能聽懂了。
阖上窗戶,楚照槿眸光閃了閃,解下腰間的翎羽,捧在手裡端詳了會兒。
這片翎羽是九荼閣閣主贈給她的,據說能保平安。
知曉來北燕艱險,除了弓弩匕首之類能防身殺人的東西,她還帶了一大堆求助于神靈之物。
不光是這片翎羽,出行前她跑遍了長安城裡所有的佛寺道觀,求了滿滿當當一荷包的平安符。
一個神仙不顯靈,那就通通都求一番,總能遇上個心軟的,改改生死簿保她一命。
“可那兩個宮女說這是安阿那延給我的。”
楚照槿恍然大悟,自言自語呢喃,“原來他在長安有兩重身份。”
隔着那道不見真面孔的簾幔,安阿那延是幽冥坊九荼閣通曉天下事的閣主,穿上羽袍坐上神座,又是翦教普度衆生的大法師。
何骢疑心了一輩子,死了都沒猜到,北燕奸細就在自己身邊,還日日為他煉制丹丸。
就算莊衍懷不複仇,何骢也會死于姜容漪之手,哪怕姜容漪無心皇位,何骢因求長生食用丹丸,也會神不知鬼不覺死在安阿那延手裡。
楚照槿捏着翎羽,輕輕敲了敲寰奴的腦袋,沒有再将翎羽戴回腰間,放進了包袱收好。
“等見到你那個瘋子主人,得告訴他人要多行善事,多行不義必自斃,别沒事上趕着去當别人的仇家,何骢就是最好的反例,知道了嗎?”
寰奴委屈嘤嘤了兩聲。
聽不懂。
楚照槿給寰奴喂了肉幹,“你知道你委屈,我教訓不了你爹,就隻能教訓教訓他兒子呗。”
還有一樁沒想到的事,她和安阿那延初遇時,她已嫁作人婦,安阿那延一個出家人,居然早在還俗之前,就對她有好感。
不承想長着一張清心寡欲的臉,幹的卻是離經叛道的事。
楚照槿側目看了眼緊閉的琉璃窗,神色驟然沉下來。
兩個北燕人嚼舌根,偏偏用的是漢話,短短四句話,就能讓她想清楚這麼多事。
看來,有人故意想讓她聽到這些故事。
——
在有莊衍懷下落的眉目前,漫無目的地到處找反而是在做無用功,不如先在北燕王庭裡找線索。
楚照槿沒有來者是客的拘謹,第二日就把北燕王庭當自己家逛,正巧讓寰奴也跟着,省了遛鳥的麻煩。
安阿那延許是下過令,王庭的宮人對她畢恭畢敬,去哪兒也不攔着。
從前她沒來過北燕,聽聞大鄞人都說北燕人茹毛飲血,心裡難免生出偏見,以為北燕人像野獸般風餐露宿,晚上睡覺就打個地洞。
如今一觀,深感謠言害人。
北燕的王庭雖比不得大明宮富麗堂皇,卻也别有自己的一番風味,特别是到哪兒都有北燕特有的香料味兒,剛開始覺得沖得人頭暈腦脹,不如中原用香講求内斂含蓄,後來待上幾日,不知不覺就習慣了。
“到這裡味道怎麼不一樣了。”楚照槿一路都聞着相同香料味兒,靠近眼前這座白塔,才聞到不同的味道來。
依舊是濃郁的異域香,不過和北燕人慣用的有些不同,夾雜着一點文人雅士鐘愛的茉莉香。
茉莉多産在長江以南,大鄞和北燕已有幾十年未開互市,大部分北燕人許是一輩子連界河都未跨過去,怎麼會在香料裡加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