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怪你。”
在客棧裡,柳輕绮是這麼說的。
“把這個給我買了。”
在出門後,柳輕绮又是這麼說的。
“一共十文!”
店主的聲音很熱情。
“幫忙包一下吧。”
方濯的聲音很平闆。
“好嘞!”
店主手腳麻利地幫他包好,又一伸手,收了方濯遞來的二十文錢,順口道:“公子,咱們家還有新上的果脯,今中午剛從城東運來,連夜都沒過,要不要來點?”
“果脯?”柳輕绮原本正揚着頭,盯着街對面的鋪子看,聞言起了勁兒,轉身對方濯說:“來點兒。”
方濯有些無奈,卻也隻得道:“來一包吧。”
“來兩包吧,口味各不同!”
方濯下意識看一看柳輕绮,可惜對方理都沒理他。
就這樣,他左手抱着袋糖炒栗子,右手提着兩包果脯,懷裡甚至還摟着碗炒米,随着柳輕绮穿梭于各個小攤之中。隻要稍稍有些發展的城池,在城中最繁華的街道兩側必然會有夜市,更遑論黃金遍地的麟城,僅在一家客棧旁就有兩條。大抵柳輕绮選擇在這裡住下也是有這方面的原因——方便他出門逛街,也讓他有了機會拉着方濯做苦力。
“辛苦了。”
柳輕绮沖他一拱手。
“得了吧,”方濯沒精打采地說,“買完了就趕緊找個地方坐下,我都還沒吃兩口。”
“一會兒有你坐的,”柳輕绮說,“這個也買上。”
這一晚上方濯花了不少。仿佛自打他說出請求柳輕绮随意懲罰他這樣的話之後,當師尊的便眼前一亮、神色一凜,似乎早就想到了這一刻。乃至柳輕绮選擇住客棧而并非住孫府,都讓方濯感覺他是否是為了這處夜市而來——街道之中擺了不少售賣小玩意兒的攤位,柳輕绮壓根不看,隻照着吃的買。買了一懷差不多夠了,也不吃,揮一揮手叫方濯跟着他走。問他去哪,隻晃晃手指,說:
“你今天明明已經去過了。”
方濯抱着滿懷的東西,走得小心翼翼,聞言道:“哪兒?”
“亂葬崗,”柳輕绮說,“走不同尋常之路,品百味人生。”
夜晚有個好處。不必風吹日曬,也不必擔心是否會中暑。月亮代替了太陽,天空也不似白日那般放光,偶爾伸手不見五指,但卻也比白晝多了更多的可能性。方濯蹲在草叢裡,身邊是翠綠的草梗,而面前則是在清冷月光之下的一片亂葬崗,細細瞧瞧,總覺得在哪兒呈現出些許藍色的光彩來,柳輕绮蹲在他旁邊,已經拆開了那包糖炒栗子,嘴巴裡像是依舊嚼着,眼睛隐藏在略顯淩亂的發絲之下,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亂葬崗。方濯的腿有點累了,他微微起身,踢一踢小腿,再換一條。柳輕绮頭也不轉:
“累了就坐,何必一直蹲着。”
“你給我洗衣服?”方濯龇牙咧嘴地晃晃身子,讓自己蹲得更穩些,悻悻地垂下了頭。
他小聲說:“師尊,你确定今晚能有人來?”
“我怎麼确定?”柳輕绮橫他一眼,聲音很輕,似與草叢之間蟲鳴同交雜在一起,“最不能确定的就是我們,但如果真的有貓膩,也是今天晚上動手最好。”
他說話的同時,一隻蚊子一直盤旋在方濯的耳側,從耳垂叮咬上額角,又順着面頰爬到側臉,登時肌膚上一陣發癢,像被一根草輕輕搔了一下。
方濯一擡手,毫不猶豫,打死了它。
亂葬崗旁雖然枯木不少,但也多植被,要的是個清靜,自然突出的,也就是個“世外桃源”。此處周遭無人住,也少人來往,白日裡方濯和柳輕绮在這浪費了那麼久的時間,也一個人都沒見着,夜晚更是風聲瑟瑟、寂靜無匹,月光灑落在墓碑上,像大地露出傷痕累累的裸露肌膚、以便月亮療愈,又像是上天打翻了一杯酒。
柳輕绮不愛多想,但多疑。方濯早明了了這件事,因而盡管這種夜晚蹲點讓他總想到花嶺鎮的經曆,但到底信任他,一咬牙,還是跟着來了。
至于廖岑寒,柳輕绮讓他盡可能往孫府裡聯系花安卿,就算是不能将她喊出來見一見面,也要看緊了她,不能叫孫府将她送出城去。
而這一切的起因,都隻因為下午的那場短暫的談話。在趙如風被差遣走後,三人不敢耽擱,簡簡單單問了兩人幾句話,孫朝自是與之前别無二緻,而花安卿輕聲細語,說一句話要費好大功夫,倒是将人折騰得夠嗆。但說實在話,她和孫朝所言又是如出一轍,她的來曆、目的和前來的意義都與孫朝說得一模一樣,為财為權為家産,若是孫朝尚有心對待這些小老婆,至少也得為她分一杯羹——而至于她為何來?便是因為聽聞趙如風喊人前來教訓她,她心下裡害怕,以圖故技重施,裝神弄鬼吓走趙如風,誰料東西都在柴房裡,去時一不小心被張蓼發現,抓了個正着。
而花安卿本人,目若秋水,面如皎月,唇紅齒白,看上去分外楚楚動人。說話時眼睛一直低着地面,幾乎從未擡起來過,對她的聲音稍稍大些,都能瞧見那具軀體弱柳扶風一般,好驚懼地微微一抖。
這種種行為、樁樁件件,都讓方濯想到一個人。他本身因之前的事而躁動不安,卻在瞧見花安卿的第二眼,便軟了心。
“照花家姑娘的說法,孫朝是與她在集市上認識的,彼時她父親剛剛去世,她沒錢安葬,隻得賣身葬父,是孫朝看上了她,将她領到偏房之中,給了她一張床睡。”方濯道,“其實在那時,花安卿就已經對孫朝以身相許,但她到底是正在為父親守孝,卻傾心于另一個男子,自覺不妥。故而懇請孫朝在郊外為她購置一套破舊房屋,以苦行求父親原諒,仔細想來,似乎也說得過去。”
柳輕绮的糖炒栗子吃了一半,明顯也在想這件事,嘴巴裡還塞着東西,卻想都不想就開口接道:“是。孫朝也是這麼說的,在集市上碰見花安卿,然後對她一見傾心——但問題是,花安卿賣身葬父的地方絕不是什麼偏僻場所,她自己也說了,在麟城的一條熱鬧大街上,孫朝将她領走,又要她做自己的側室,想必一定會有很多人目睹。這麼多人,難不成其中就沒有一個願意拱火的,會将此事告訴趙如風,或者是她的朋友?于情于理,隻要發生在麟城之内,以趙如風的性格和手段,無論什麼事她都一定會去知道。但是她卻并不知花安卿,甚至在花安卿與孫朝已私通數月之後才得知消息。如果這件事真的是在麟城之内發生的,趙如風會知道的這麼遲嗎?我看不見得。若是花安卿和孫朝一同撒謊,也是有可能,而這件事本無關緊要,說了謊話,便引了眼球,咱們得搞清楚。”
“但是岑寒已經問過三遍了,他是花安卿目前最信任的人,可得到的結果依舊是這個,”方濯道,“師尊,難不成……”
柳輕绮将糖炒栗子放在一邊,轉頭又去嗑瓜子。聞言點點頭,示意他接着往下說,方濯卻突然猶豫了,吞吞吐吐一陣,方才道:
“難不成,她和洛笙師妹一樣,都是被孫朝從那個地方接回來的?”
柳輕绮一顆瓜子卡在嘴邊,磕了一般,便猛地轉頭看他,目光灼灼如火,盯得方濯渾身上下一片熱,險些打個顫。
“怎麼說?”
方濯道:“照你所言,孫朝和花安卿有關于來路的說法經不起推敲,那就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來曆實在難以啟齒,孫朝不想自己名聲被搞臭,也不想花安卿丢了面子,所以為她編了個身世,以圖蒙混過關。這一點,可能的真相有很多,如果花家姑娘真的是青樓出身,那就符合兩人撒謊的動機。第二種可能,就是孫朝刻意隐瞞着孫夫人迎來了花家姑娘,孫夫人不知道這件事,純粹隻是因為孫朝捂住了她的眼睛,沒有讓她看見。他們的相逢或是在麟城,又或是不在麟城,但是孫朝一定找了個孫夫人絕對發現不了的地方與花安卿‘初見’,随後‘一見傾心’,躲過孫夫人的耳目,将其帶回身邊。”
方濯的聲音低,但幾個詞卻被他有意加重,以求讓柳輕绮聽得明白話中隐喻。柳輕绮那顆瓜子在唇邊磕了又磕,欲吃又止。瓜子皮磨蹭着他的嘴唇,像一隻堅硬的毛筆尖戳上信封,輕飄飄地劃出一道白痕來。方濯不看他的眼睛,目光全被這一道白痕所吸引,一時有些出神,盯着看了一陣。那嘴唇微微張着,似要說什麼,但卻又在最終時抿去。柳輕绮揮一揮手,将那瓜子幹脆利落地磕掉,順手往方才吃完的炒米袋子裡一塞,說:
“别瞎猜人家出身,多不好。”
“我不是瞎猜,師尊,我隻是基于你的判斷之上多想了一陣。”方濯道,“花家姑娘出身如何,本來并不重要,但是既然她和孫朝都不說真話,那搞明白她的出身就成了重中之重。就像你後來問的那樣,如何去試探孫夫人,得到的結果隻還是那樣,她不認識花安卿,在此之前她甚至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她承認花安卿長得漂亮,但是‘長一張狐媚子臉,一看就知道隻會勾引男人’,這話是不是也是她說的?按照孫夫人的秉性,身邊若是出現這麼個人物,盡管她對孫朝已無情,卻也不可能任由她這般搶走自己夫君,與自己分庭抗禮。孫夫人不知道她,不認識她,才可以讓她逍遙這麼久,而當她知道了,就要算總賬,才有了今日這一出,我們才得以見到這位花家姑娘。”
“但這隻是一個原因。”方濯清了清喉嚨,轉頭看向柳輕绮,征求他的意見。柳輕绮的表情看上去很輕松。他甚至微微笑了笑,目光非常純良,溫聲說:“你接着說。”
“剩下的便就是我的臆測了,”聽着這聲音,方濯便知道他心情很好。柳輕绮愉悅得完全沒有預兆,不禁令之側目。他輕咳一聲,說:“說可以,但你得先回答我的問題。”
柳輕绮微微起身,松松腿,又扯扯袖子,讓其不至于被踩得太慘。他擡起眼睛,看看方濯,眼神很溫柔,神情卻很微妙。
“你問。”
方濯道:“為什麼來亂葬崗?”
“來時我已告訴你了,如果孫府對褚氏之死真的有鬼,今天晚上必然會來轉移她的屍身,”柳輕绮說,“我得瞧瞧她到底被埋在哪兒。”
“看到她被埋在哪兒,然後呢?”方濯道,“如果孫府真的來處理褚氏屍身,那麼一定會将她埋葬在一個更秘密的地方,甚至可能會讓她直接消失,毀屍滅迹。但是别忘了我們來的原因,正是孫府稱自己府上被褚氏鬼魂所糾纏,但是我們到了這裡,孫朝和孫夫人都幾乎隻字未提鬧鬼的事,咱們的注意力全被花安卿給引走了,孫府究竟是什麼情況,咱們到現在也不知道。所以我想——”
“所以你想,花安卿和孫朝的事甚至有可能是他們演的一場戲,孫夫人不僅認識花安卿,并且甚至有可能花安卿與孫朝相識,都是她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