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衣女子拉緊他的手,聲音黃鹂似的清脆婉轉:“我們有一個女兒,隻想帶着女兒過上安穩日子,江湖上飄搖,刺激是刺激,可若是結了仇家,等有一日阿绮長大,我和凜哥總是不安心。”
凜哥?
是,熟悉的名字。
想起來什麼……或者本來就沒有什麼……
他頭痛欲裂。
三尺外,一個人悄悄地靠近。白華門的靈草香粉撲了滿面,嗅出是一個女修。
“好香。”
她湊近聞一聞。
“柳夫人,你用的是什麼香粉?”
——叮。
“淡而不膩,香氣撲鼻,基本上其他什麼味道都聞不到了。”
——叮。
“是青靈山本地的靈草嗎?還是從何處得到的奇物?”
——叮。
大腦一陣震顫,耳廓風似的抖動。像角落的老鼠一樣尋覓、窺探,聽聽她在說什麼。一瞬間有關自我身份的認知變得格外細碎,是被撕碎了的紙巾,糊在臉上無法呼吸。似乎不是他,似乎就是他,遙遠的,一陣……
他一把将黃衣女子拉到身後,笑容溫暖可親:“阿緣,你且去歇歇,看看阿绮睡沒睡着,煮杯茶接待各位貴客。”
阿緣說:“我瞧他們在外講了許多話,别是不接納我們?那也沒關系,天地浩大,我就不信沒一個地方不願給咱們一家三口提供一處立錐之地。”
那個女修說:“柳夫人這話說得不好。江湖散修入門派畢竟牽扯頗多,我們還在與柳仙長詳談。”
阿緣說:“從午後至今,已經快到黃昏,算來有了兩個時辰,還沒談好?我看是貴派誠心不足,或是嫌我們誠心不足,不然何必來問我香粉。”
女修說:“不是這個意思。隻是好奇柳夫人香粉是何奇物,抹上連一點氣息都嗅不到,我白華門都沒有如此高超技法。”
阿緣“嗤”地一笑:“我家裡人自有祖傳的制香技巧,若事事都叫你知道,這天下豈不是你白華門一人當家做主?你們幹脆直接做皇帝不就是了?”
他的聲音壓低了,帶些嗔怒:“阿緣!”
阿緣大大方方轉身,緊緊握住他的手:“這是我夫君,我是他的妻子,我們是要永遠在一起的。進入白華門後,我與夫君可以保證,若無必要,絕不私自行走江湖。在外奔波也有十年,風雨飄搖,實在勞累,才憂心安身立命之事。但諸位隻是其中一個選擇,而不是唯一的選擇。如果白華門沒有要接納我們夫妻的打算,那我與凜哥也就不久留,明日便帶着孩子下山,往北去投。”
心像繩子一樣被擰了一下。
“往北去投?”
話在心裡響動,嘴唇安靜無聲。他回握住妻子的手,如同給她相應的力量,手掌輕輕在她背後拍了拍,順着後背輕輕撫摸到腰際,随後推舟似的使了個巧勁兒,往前一搡:
“好了,你快去看看孩子。這麼長時間不見娘,都能聽見阿绮在裡屋哭。”
阿緣回頭沖他笑了一下。額頭光滑,眼眉微彎,下頭一片細密深邃的睫毛陰影。眼尾隐藏在跳動的發梢裡,留下來的是一個熟悉的月光般的微笑,眼睛漆黑,像礦坑深處閃閃發亮的石頭,他在隐秘的波光裡看到自己的面容,嘴唇和下巴一同顫動,像被刀切開皮肉,血與思想的呼吸就在其中不安地扭動。
“凜哥,我等你回去。”
她轉過了身。轉身的動作像是飛鳥,浮動的袖口就是鳥的尾翅。他分明捏去她的尖喙,剪去她的飛羽,隻讓後背蓬松的尾巴毛在眼前晃來晃去,充當一種上天的禮物。他的妻子有常人難及的美麗面容,有世間最漂亮的斑斓羽毛。歲月,時間,糾纏不休,漫長無聲。女修濃郁的靈息伴随着白華門特制的香粉撲鼻而來,凝視與被投射的目光裡,心中的聲音沖出喉頭,落到指尖,叮的一聲細響。
長劍倏地出手,向前遞出如劈日月、如斬桃花。面前單薄身軀後背映照出遠方的璀璨晚霞,整個人都成了火燒雲的顔色。
阿緣沒有回頭。她僵立在原地,或者說,被長劍釘死在原地。
青靈山高而空曠,山頂處炊煙袅袅,殘雲卷過。山如影壁,一條影子切割成一半,另一半化作利劍,在她的後背劈出一道渺遠的深黑光影。
阿緣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鮮血滴落在漆黑身影裡,任何的顔色都将無法看清。
燕夢緣沒有回頭。她僵立在原地,倒在原地。
天高地闊,四野寂寥無聲。柳凜收回劍,劍鞘嘶一聲短暫嗡鳴,震得腰間衣袍紛飛。他上前兩步,一手拉住他妻子的手腕,另一隻手落到她的喉頭,五爪倏地一緊,燕夢緣的身軀就如一片落葉,輕飄飄落進泥土。
“諸位!”
他的心裡有一陣難以名狀的、波濤洶湧的興奮。懷中,燕夢緣的腦袋軟軟地垂下。他掐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擡頭,露出蒼白的面容和臨死前被定格的空茫無神的眼。
“這是我的妻子,燕夢緣。她不是靈魔混血的後代,她出生于蠻荒之地,是個不折不扣的魔族……我一時受她蠱惑,與她成親誕女,卻就為此刻能夠親自手刃惡徒……我的心始終向着光明,為着正義!如今我親手殺妻證道,還請諸位能夠看清我的真心,許我與女兒進入白華門,至于阿绮,我這輩子都不會讓她知道她有一個魔族母親……”
他聽不見周圍的聲音,看不見他們的眼神。事實上,他很冷靜,仿佛這一點小事不會引起内心的半分波瀾。那種興奮在結束發言後就已消失。他開始低下頭,凝望她的眼睛,黑色寶石裡,他的嘴唇和下巴終于不再顫抖了。
阿緣,阿緣。
他一動不動,心裡的臉卻已經貼上去,蹭着她冰涼的側臉,吻着唇邊滾燙的鮮血。
你是愛我的,你自是願意為我做一切。
這是最真實的獻祭,是偉大愛情絕無僅有的洗禮。
——他聽到他的聲音在虛空裡回響。
再擡頭時,白華門諸位已經圍了上來。他們看起來也很冷靜,隻有一個看上去比較年輕的弟子面色蒼白。柳凜從他的身上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氣息。有點熟悉,但卻分辨不出方向。懷裡的燕夢緣被接走了,帶頭的長老微微一笑,終于冰雪消融:
“柳仙長,你已經斬斷一切孽緣了,白華門歡迎您的到來,尊大少主令,我們會給您一個長老的位置,讓您在白華門足以無憂無愁。”
看着他的笑容,柳凜的心裡似乎也輕松了一些。他把燕夢緣遞出去,點點頭:
“那麼今日就出發吧,天将晚,阿绮晚上還需要再喝一次奶,至少,我需要找到一個能夠請乳母的地方。”
那個年輕人的臉色愈發的白了。像是要掩蓋什麼,他轉過身,将自己的正面完全遮掩在柳凜的視野裡。
帶頭的長老笑容依舊溫暖:
“柳仙長,我們說了,您已經斬斷了一切孽緣。”
柳凜說:“對,所以她的身體你們想帶走就帶走吧。”
長老重複道:“不,柳仙長,我們說了,您已經斬斷一切孽緣了。”
柳凜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好像要把他的胡子和皺紋全都挖出來,從嘴唇裡撬出這句話的真實含義。
他的臉越來越白。
柳凜突然後退兩步,手撫上腰間長劍,猛地轉身,繞過小屋前寬廣的庭院,從爬滿青苔與野草的牆根一掠而過,井口拖拽一條影子,在陽光下斑駁不定。
他貼近搖搖欲墜的門簾,撞進門框,夕陽灼傷他的眼,腳下一片濕黏。
一隻小小的頭咕噜噜滾下來,啪叽一聲,落到腳邊。